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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前世下
樂旻那張消瘦得脫了形狀的臉上帶著難言的深情與眷戀，看著她，但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他這不被人歡迎的一生，終于結束了。
被嚇傻了的詹皇后終于清醒過來，怒道：“都愣著做什么？還不把這個瘋子給我帶下去！”
樂旻不過悶哼一聲，并不喊疼，一雙眼睛看著薛媛，嘴唇輕動，似乎是要說什么，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薛媛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動，說不上的情緒涌上了心頭，終于問他：“死生不復相見，你忘了你說過的話嗎？”
禁衛們立刻拖著樂旻就走了。
薛媛看著樂旻的背影，再無喜悲。
樂旻，她昔日的丈夫，曾經的愛人，一生的仇人。
劍尖擦著薛媛的臉頰而過，只不過斬斷了幾絲碎發。
當啷一聲，劍沒入立柱，樂旻站在她的不遠之處，被院外沖進來的內廷禁衛按倒在雪地之上，折斷了雙臂
今天之后，自己再不能護著詹皇后與太子了，不過那孩子聰敏厚道，定能護著自己母后的。
只是話音未落，外面兵甲聲陡起，有人尖聲叫著喊刺客。
張琮賜自己一盒點心奪命，自己敬他一只蠱蟲要他江山，扯平了。
薛媛開口笑道，“再說下去，娘娘可就要在這里再住一夜了，太子殿下還等著娘娘呢、”
“小女何德何能做太子之師。”薛媛垂目。
“你比這朝中的老先生都好。”詹皇后認真道。
詹皇后是個停不住說話的人，到禪室門口不過七步的距離，也擋不住她說了一車的話。
她不想讓詹皇后看見她的死狀，也怕見她為了自己哭。
但時間已經晚了。
她甚至沒有多看一眼那飛來的劍尖，只是看著青年那雙本是黑白分明，如今卻布滿血絲的眼睛。
一個滿身血污的男子舉著劍，自院外沖了進來，飛身便向詹皇后的心口刺去。
薛媛立刻將詹皇后拽在身后，自己則站在那里，直視著刺客。
薛媛剛要說話，忽覺心跳得越來越快，腹中升起了灼熱之感。
果然那盒御賜的點心有毒。
“秀秀，你受傷了嗎？你沒事吧？”詹皇后急忙抱著薛媛，擔心道，“那真是個瘋子！竟然要來殺你！”
他不是來殺我的，他只是……以為你是來殺我的。
薛媛在心底想著，人已經后退三步，俯身下拜，恭恭敬敬地叩首拜倒：“小女薛媛，多謝娘娘這幾年回護之情，此恩此情，生生世世，結草銜環，必當相報。”
詹皇后再次怔住了，呆呆地看著薛媛起身，喃喃問：“秀秀，你這是怎么了？聽起來怎么像是……以后都不會再見了。
目送著詹皇后的儀仗緩緩下了山，薛媛再也支撐不住，手扶著院門，咳出了一口血來。
要死了。
她自懷中拿出一個檀木盒子，將里面睡著的一只蠱蝶放了出去。
“以后，我照顧不了你了，去吧。”
蠱蝶飛起來的時候，拖著一絲不那么明顯的金光，而后便同這天地融為一體了。
太子十四歲了，張琮死后，有白邢、那個神叨叨的小道士、早已經被薛媛保護起來的天塹峽諸人，縱然主少國疑，也定能平穩渡過。
她忽然又想起了那些報仇的暢快日子。
定國公、忠王并朝中十余重臣權貴突然發難，軟禁了病重的德初帝，鴆殺四皇子張珩，擁立六皇子張玨稱帝，三皇子張琮北逃，詹家并許多反對的人，或被誅族，或被流放。
同樣北逃的薛媛救下了好友詹雋兒，結識了張琮，并成為了他的智囊。
跟著張琮打回臨江城的薛媛，看著定國公死在刀下的樣子，是暢快的；
樂家唯一逃脫的樂旻忽然出現在她面前，薛媛狠狠地給了他一刀的時候，是暢快的；
安平侯府通敵叛國，二叔父薛紋被射殺，其余人等判斬立決，薛媛站在監牢里，看著不可思議地瞪著她的祖父、三叔，聽著二嬸娘祁氏咬牙切齒地詛咒她的時候，是暢快的；
在張琮秘密殺死了許多昔日謀士，甚至要將毒手伸向詹雋兒的時候，消失的樂旻帶著前朝廢太子張璋，聯合柱國公、錚侯等人忽然起兵謀逆的時候，薛媛看著張琮暴怒跳腳的時候，是暢快的。
及今，三年謀逆雖然看似平定，但是已成獨夫的張琮，也要走到盡頭了。
她快死了，而她的仇，終于快報完了。
赤條條來，孤零零走，人都死了還能行一次弒君之事，不錯不錯。
詹皇后是她從小的好友，而如今自己死了還要帶走她的丈夫，讓她成了寡婦。
但薛媛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她只是惱恨這些人，一個兩個的，如何能那么狠心地算計枕邊人？
和樂旻是一樣的。
想到了樂旻，薛媛又想起了剛才他那移開的劍尖、那未出聲的話。
“你還活著，真好。”
呸，薛媛在心底啐了一口，拒絕自己想起他。
生命漸漸抽離的時候，那些不好的事情記得不多，倒是那些美好的事情，在眼前閃現。
父母兄長弟弟的歡顏、祖母對自己的保護、長公主揉著她的臉頰說這孩子長得真好、剛同父母回京的詹雋兒拉著她說在外的見聞、甚至那些丫鬟媽媽的笑聲，都那么真切。
叔叔嬸嬸們也是慈愛過的，堂兄弟姐妹們也是兄友弟恭過的，樂旻是待她極好過的，就是張琮，她也曾以為是圣主明君，胸有丘壑的。
走到奈何橋的時候，薛媛總不肯喝孟婆湯，鬼差奈何不了她，看不清面目的孟婆也不催她，只問了她一句“后悔嗎？”就由她在橋上等著。
一直等到張琮憤怒地趕來，罵她竟敢弒君、瘋子一樣喊著“我是真龍天子”的時候，薛媛才真正笑了起來，對孟婆說：“我不后悔。”
而后，將孟婆湯一飲而盡，踏過了奈何橋，頭也不回。
到自己還存著前世記憶的時候，大仇真真正正地了結，這一生的結尾，還算痛快！
只是希望下輩子——如果有的話——自己不必活得這么累，就好了。
“……你要是不想要儀賓，那進宮來給蠻兒當老師吧。”詹皇后念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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