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王繼位,一改舊王之疲,勵精圖治,敬勉朝綱后,日子是蒸蒸日上,百姓也感覺到生活又有了盼頭。
長沙府的街頭上,每天都是熱熱鬧鬧的,呈現著一國之都的繁華。
“開市了!開市了!兄弟樓說書的開市了嘿!”
突然,街頭上有人亮嗓吆喝,立時許多百姓熱鬧地向前涌奔。
有人匆忙跑動中,撞倒了一位背著行囊,拄著拐杖行走不便的婦人。
她這一摔,衣袖翻上,露出來的胳膊上竟是一道道疤痕。
“對不起,對不起!”道歉聲中,婦人坐起身來,似要發火,突然愣住了,因為她的目光落在了正對面鋪面掛著的牌匾上—回春林。
這三個字,讓她的眼底翻動著情緒,她似乎聽不見道歉聲也看不到那人的身影,自顧自爬起來后,二話不說地拄著拐杖就朝回春林走去。
藥鋪回春林內按照功能左右劃分,左側為抓藥區,右側為診療區,在診療區內有一扇屏風隔成兩半,內側是花柔在給女賓看診,楚玄則在外側看男賓。
這婦人入內,自然張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外側的楚玄。
“大姐,您是看病還是抓藥?”小二熱情的上前,婦人一頓,壓著嗓子道:“抓藥。”
“這邊請。”當下小二將婦人引到抓藥區排隊,這一排隊,婦人回眸掃看時,就看到了在內側正給人問診的花柔,立時她眼中情緒如波濤翻涌起來,幾乎沒有任何思考,人就拄著拐杖朝花柔走去。
說來也巧,當她挪到花柔跟前時,花柔面前的賓客正好接了藥方起身離開,婦人根本不管排隊的人直接坐在了花柔的面前。
花柔本欲讓她排隊,但看到婦人的那一瞬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感受到了毒,十分濃郁的毒—準確地說,眼前這個人體內的毒足夠她死個七八次了!
當下花柔心中驚詫,她輕蹙了眉隱隱不安道:“請把你的手給我。”
婦人伸出了手。
當花柔撥開其衣袖準備診脈時,她看到了婦人腕間全是割痕刀疤,眉再蹙幾分后,她的手放在了婦人的腕間。
“你體內有毒,毒很重已經腐壞你的五臟六腑,照理來說你……”花柔欲言又止。
那婦人倒是張口道:“早該死了是嗎?”
花柔頓了一下,點點頭:“按說是如此,但你活了下來……”她話未說完,因為她不明白這位是如何活下來的,而此時那婦人看著她問道:“你能救我嗎?”
花柔蹙著眉,沒有啃聲,那婦人盯著她再問:“能給我解毒嗎?”
花柔咬著唇,她在掙扎她在糾結—她不能碰毒,特別是這個特殊的時刻。
她嘆息了一聲,無奈道:“抱歉,我……不能。”
婦人似乎并未失望,她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好”就起身,拄著拐杖朝外挪步準備離去。
花柔心里很不舒服,因為她知道這個毒有多可怕,甚至她的腦海里是那腕間無數條疤痕—這是忍過了多少痛才活下來的?下一次毒發她那壞完了的五臟六腑又能抗得過嗎?
她看著那婦人一步步的挪向門口,看著那蹣跚而辛苦的背影,鼻頭一酸不禁脫口而出:“要不,我試試?”
這話令婦人身子一頓,回頭看向了她,而此時楚玄隔著屏風嚴肅地提醒道:“你可別亂來。”
“我……”花柔剛說了一個字,楚玄已沖婦人道:“對不起,她救不了你,還是我給你看看吧!”
婦人似乎根本沒聽見楚玄要施救的聲音,她看向花柔:“你救不了我?”
花柔咬著唇,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他可以給你看。”
婦人點點頭,拄著拐杖朝楚玄挪去,然而但她挪到屏風前時,卻突然手一翻,甩出了一把銀針射向花柔。
太近,太突然,一切都猝不及防,花柔即使在第一時間揮袖擊飛并閃躲,但依然有三枚銀針扎在了她的臂膀與肩頭。
與此同時,楚玄臉色一變大叫道:“來人啊!”
一墻之隔的兄弟樓內,唐寂閉著眼正在二樓上靠著門墻假寐,聞聲睜開眼,瘋了一樣地從樓上跳下,在聽書的眾賓客震驚中沖出了兄弟樓。
樓下坐在第一排聽書的唐六兩一頓,丟了手里的茶杯也沖了出去。
此時回春林內,楚玄一掌將屏風打出砸向婦人,立刻朝花柔沖去:“花柔!”
然而婦人身手矯健,她揮舞手杖打碎屏風后,竟再次擲出飛針,趕到花柔身邊的楚玄不及多想直接轉身張開手臂遮擋在桌前,用自己的身體將花柔護住,被扎了數十枚銀針。
這一瞬間,婦人已邁步上前,不但如此,她還拔開手杖,露出內芯尖刺朝楚玄胸口刺去。
此時,一道掌風從外襲來,立時中掌的婦人與楚玄一起被沖擊著向一旁摔跌而去,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那婦人摔倒時竟將另一只手中的杖管擲出。
唐寂奔了進來,直接抬手擊打杖管。
“轟”可怕的一聲巨響,氣浪直接把唐寂炸飛了出去,而剛剛起身的楚玄受氣浪波及在此倒地。
這一刻,是幾乎頓停的一刻,但婦人沒有任何的頓停,她迅速起身,抓起杖管,飛足踏上桌案,將尖刺朝花柔脖頸刺去!
“寂哥!”撕心裂肺的吶喊在外響起,那是唐六兩的聲音,這一聲讓尖刺一頓,而花柔抬手抓上了尖刺:“玉兒!是你嗎?”
癲狂的情緒在婦人眼中爆開:“對!是我,我要殺了你!”
“殺我?”花柔震驚又不解:“為什么?我們是姐妹啊!”
“姐妹?哈哈哈,你見死不救,你對我動手把我逼上絕路,你是什么姐妹!”玉兒怒吼著,雙手抓握杖管奮力要把尖刺扎進花柔的脖頸。
花柔情急之下,不得不腳踹桌案,桌子飛離,玉兒腳下不穩自然摔跌在地,攻勢驟然化解,當她爬起來準備再動手時,她看到了花柔的身體,她竟孕肚滾圓。
這一幕讓玉兒始料未及,就在她愣住時,唐六兩沖了進來,此時楚玄也重新站起來擋在了花柔面前。
“是誰殺我寂哥!“唐六兩激動嘶吼著,在看到婦人手持兇器后,立刻朝著婦人沖過去就要動手!
“住手!她是玉兒!”花柔急聲喝止,唐六兩頓停在了婦人的面前,徹底懵掉:“什么?”
花柔此時已撥開楚玄急切道:“她是玉兒,別傷害她!”
唐六兩難以置信地看著婦人:“你,你……”
玉兒一抬手撕扯了糊在臉上的人皮面具,然而她的那張臉已經因為腐爛而結滿黃水疤瘌,十分的難看不說,更神情痛苦中雙眼滿載憤恨。
“天哪!”唐六兩難以置信地退了兩步大喊起來:“寂哥!玉兒回來了,你的玉兒回來了!”
唐六兩喊著跑了出去。
一句“你的玉兒”讓玉兒一愣后,迅速爬起身來,也沖了出去。
玉兒奔出回春林時,唐六兩已經跪在了唐寂的面前,此刻的唐寂因為距離爆裂管太近,被炸得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整個人都散了,那殘存的上半身黢黑著,若不是嗓子里還發出嘶嘶的聲音,只怕就是一具殘尸。
“寂哥!玉兒她回來了,你找得她回來了,可是……”唐六兩哽咽到不能再言,此時沖出去的玉兒一把扯開他,當她看到唐寂的模樣時她是錯愕的美更是難以接受的雙膝跪地,癱在了唐寂的面前。
“為什么?為什么你會……冒出來,我要殺的只是花柔啊!”
唐寂的眼瞇縫成了一條線,他還能動彈的一只手費力地勾上了玉兒的手后,嗓子里咕噥出了話語:“我終于……找回了你……”
“你找我?”玉兒淚流滿面地看著唐寂,她沒有想到他會找她,他沒有放棄她!
“對,玉兒……錯了……要……改……”唐寂的眼皮慢慢合上,最后用盡氣力道:“放下……屠……屠……”
刀字未出口,他腦袋一偏,就此身亡。
“寂哥!”唐六兩嘶聲哀嚎,而玉兒愣在原地,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唐寂勾著自己手指的那根指頭。
此時,楚玄扶著花柔也走了出來,聽得唐六兩的哀嚎,他送開了花柔,第一時間沖到唐寂跟前,再試探頸脈后,無奈又背凄地沖花柔搖了搖頭。
花柔立時失去了氣力她依著門楣,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唐六兩此時突然抬手抽了玉兒一個巴掌。
可玉兒一動不動。
“你回來做什么!回來就是為了殺人嗎?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我,我……”
“我是惡毒,你們就不惡毒嗎?”
玉兒突然的怒喝讓唐六兩怔住,也讓花柔怔住。
“你們從不在乎我,從不看重我,也不信任我!一次又一次給我希望,一次又一次給我絕望!你們才是惡毒的!”玉兒扭頭瞪著花柔:“你明明可以抽走我體內的毒素,可你不救我!你寧可看著我痛苦也不救我!你看看我現在這個鬼樣子!是你的毒掌將我的體內的毒異變成了這個模樣!你讓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讓我活得看不到希望,你還不肯救我……”
“她救得了你嗎?”楚玄激動地指著花柔:“她懷著孩子,難道不顧腹中生命去救你嗎?你看到了你的痛苦,但你有體諒過她的難處嗎?她活下來已經不容易了,如果她再碰你體內的巨毒,她和孩子都可能會死!”
楚玄的話令玉兒愣住。
此時唐六兩恨聲道:“你總說別人不在乎你,若真的不在乎,我們為什么一直在找你?寂哥為什么要娶你?你總在計算著得到了什么,難道對一個人好是要計算著得回來多少的嗎?你這樣的人,不配做寂哥的婆娘!”
楚玄上前兩步唾棄道:“一個人病的是身體,或許有救,若是心病了,壞了,誰也救不了。別總覺得別人欠了你,能真正毀掉你的只有你自己。”
說完他轉身花柔走去。
玉兒此時凄然一笑:“你說的對,能毀掉我的,只有我自己。”話音落下的同時她已抬手拍上了自己的天靈蓋。
“玉兒!”花柔凄聲吶喊中,玉兒倒下了,她倒在了唐寂的身上。
楚玄趕忙扶上急奔的花柔,朝玉兒奔去。
當花柔來到玉兒身邊,艱難跪地時,楚玄已經幫著撈起了玉兒。
“玉兒!玉兒!”
玉兒看了花柔一眼,喃語道:“愿來生……我……也……干凈……”
話落,人亡。
“玉兒!”
凄厲的嘶喊留不住消亡的生命,正如她努力了許久也沒能挽回一顆病了的心。
責怪嗎?悔恨嗎?
這一刻,看著玉兒的尸體,花柔的內心只有一個感觸—黑暗的幼年并不是誰都能從中逆境而生的。
公元932年11月,唐明宗駕崩。
公元934年,孟知祥在成都即皇帝位,國號蜀。
再半年后……
長沙府的郊外林地里,兩座墳塋上的蒿草顯露著歲月的痕跡。
花柔和慕君吾蹲在墳塋前,給昔日的好友燒紙。
唐六兩則抱著善兒默默地看著。
“唐寂兄弟,孟知祥于月前暴斃,你的家人我已經托人找到,秘密安置了,你放心吧,他們此生會平安無憂的。”慕君吾說罷,花柔輕聲道:“玉兒,缺什么少什么了,記得托夢給我啊。”
火焰升騰,紙蝴蝶在翻飛著,像兩個解脫束縛從此自由的靈魂,快樂地飛舞著。
上完了墳,天色已近黃昏,慕君吾懷抱著善兒,與花柔手牽手并行時,他看了眼天邊的紅霞與落日,輕聲道:“花柔,你知道你最迷人的地方是什么嗎?”
花柔一愣,淺笑搖頭。
“世間紛亂,你依舊是你,未失初心。”
“哪有你說的這么好,我不過是,想讓自己的每一天都可以笑著罷了。”
慕君吾聞言摟上花柔的肩頭,看向落日:“那我就陪著你,笑對每一天。”
“嗯。”花柔也把目光投向落日余暉,可懷里的人兒脆生生地開了口:“六兩叔叔怎么還不過來啊?”
花柔和慕君吾立時一起回頭看向遠處的墳塋,此刻唐六兩坐在唐寂的墓前,嘰里呱啦的不知在說什么。
“你六兩叔叔和寂叔說話呢!”慕君吾回答后,花柔捏了捏善兒的手:“善兒,你最近跟著六兩叔叔玩什么呀?”
“火器呀!娘,六兩叔叔說他過些日子要去大巴山看簫伯伯,我也想去。”
慕君吾笑道:“想去就去,但你得聽話。”
“善兒最聽話了!”
“對了!”花柔看向慕君吾:“楚玄來信了,他說北方戰亂不休,民不聊生,我……”
說了一半,她欲言又止,但慕君吾豈能不知她的心思,笑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會阻攔你。”
花柔意外又驚喜,眉眼卻忍不住彎彎。
“善兒去了唐門也好,你我也能踏實。”
“你我?”花柔吃驚地看著他:“你可不能……”
“信我,我有準備。”
……十日后……
當袁德妃從御花園溜達夠了,回到寢室準備休憩時,她看到床上放著兩個匣子和一封信。
袁德妃一愣,將匣子打開,她看到了一張與范兒面容一模一樣的人皮面具。
心頭一個咯噔,她趕忙打開另一個,果不其然是花柔的人皮面具。
袁德妃一臉“我就知道”的苦色,將信展開了。
“楚有序但亂世猶在,柔欲北上行醫,兒不舍故同行,累母做暴斃之局,交政于弟。善兒已寄于唐門,遠離政局,無需掛念。”
袁德妃丟下信,看著兩張面具,無奈苦笑后轉身走到窗前,看了眼外面的風景。
風吹樹搖,正沙沙作響。
而此刻通往北方的路上,兩匹馬兒馱著背著行囊的花柔、慕君吾正在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