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妃也抬頭,看著那扇石門上,已經被刻了一千多年的文字。
文字經歷這千年來的風吹雨打,依然清晰深刻,沒有絲毫損壞,說明這一千多年來,有人一直在用心地打理和修整這個陵墓的大門。
文字最上面,是剛勁有力的三個字——《與妻書》。
下面滿滿的文字,寫滿了前朝太祖對自己在異世的家人的思念,和悔恨。
其實,前朝太祖的這些心情,莫小蝶早已是在杜皇后的筆記本上看到了,只是杜皇后筆記本上的,只是簡單的記錄,哪里有見到前朝太祖親手書寫的這封充滿悔恨的家書震撼。
當初,他厭倦了平常的生活,時常埋怨老天埋沒了他的才華,讓他只能做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每個月為工作上的事、家庭的事煩惱,這種種壓力讓他的心逐漸扭曲,他開始把怨氣發泄在家人身上,時常辱罵毆打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導致后頭,妻子不敢再正眼看他,才三歲的女兒見到他時,就仿若一只受驚的兔子,渾身瑟瑟發抖。
他也后悔,也痛苦,但他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他把這一切都歸咎于老天的不公。
終于有一天,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他覺得老天終于開了一次眼,他的人生本就不該這般平凡,在這個世界,他確實不平凡,他建立軍隊,結束亂世,成了一個帝國的開創者,他獲得了自己想要的不平凡,他財富滔天,兒女成群,身邊都是贊美他、奉承他的人,他想要多少美人,甚至不需要開口,只一個眼神便足矣。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成功越大,他心里頭的某個角落,就越是空虛。
他開始一遍一遍地想起自己以前的家人。
曾經,他的世界很小,有她們便是全世界;
如今,他的世界很大,他卻再也找不到那熟悉的身影了。
他越來越痛苦,某個時段,他陷入了一種無盡的自責和悔恨中,這天底下,他只把自己的這些心事,告訴了一個人——他的左膀右臂,左溢。
左溢告訴他,上天讓陛下來到這里,是為了結束亂世,開創一個太平盛世,只要陛下完成了這一切,也許便能回去了。
于是,他重新振作起來,花費了自己的全部心血,打造出了一個太平盛世。
只是,在他垂垂老矣之時,他依然沒有一點要回去的跡象,他憤怒,怨恨,他覺得是左溢欺騙了他,他要把這個可惡的男人砍了,然而仿佛全天底下的人都與他作對一般,他們開始對他指手畫腳,對他不滿,背地里說,陛下老了。
他老了嗎?
曾經他氣勢凌云地組建軍隊,結束亂世之時,所有人都說,他是英雄,是千古帝王。
只是如今,他年紀大了,他們又背地里嫌棄他,他老了。
這個天底下,究竟有用真心待他之人么?
莫小蝶一點一點地看完了,心情慢慢變得沉重。
便是因為這個原因,他開始設下這個局。
他很清楚,自己穿越而來的世界,是一本書中的世界,原本命定結束亂世的那個人,也不是他。
只是他出現了,這個世界就亂了。
這個故事就完結不了了。
他便無法回去了。
而且他漸漸發現,這個世界并不只是一本書的世界,而是多本書的集合體。
他想回去,回到有他的家人的世界,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他要把所有擾亂這個世界秩序的人都驅逐。
——他要讓這個可笑的世界,徹底完結!
“哈哈哈哈哈!”
忽地,身旁傳來一陣狂亂的大笑聲,莫小蝶轉頭一看,卻見福王妃已是笑得彎下了身子,“你說他可不可笑?因為自己的愚蠢,他害了所有人,也害了我阿姐!
他蠢得到頭來都沒發現,他人生的悲劇,其實源于他的貪婪!他永遠在不滿足,永遠在失去后才懂得悔恨!這樣的人,便是真的讓他回去了,也只會是一個悲劇!
我阿姐曾經答應我,會永遠陪著我!她會離開那個狗皇帝,會開始新的生活,她跟我說這一切時,眼睛發著光,我知道阿姐不是個會輕易被過去絆住的人,她活得自由而灑脫。
可是憑什么!憑什么她要被這樣一個愚蠢的男人,奪去一切!”
福王妃越說越激動,但后頭,她的嗓子甚至啞了。
莫小蝶微微皺眉,剛想說什么,忽地,只聞一聲沉重的“吱呀”聲——
封閉了上千年的沉重石門,開啟了。
“你們是誰!你們……你們……”
忽地,山洞外傳來一聲怒喝,莫小蝶心頭一震,方才她光顧著看石門上的文字,竟忘了留意周邊的情況!
她猛地一轉身,只見山洞口,已是站了好幾個男人,均是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們。
她悄悄握緊了手中的劍,這種時候,也只能來一個,解決一個!
她咬了咬牙,猛地沖了過去,男人人數雖多,卻哪里是莫小蝶的對手,三兩下便被莫小蝶打倒在了地上。
等她解決完外頭的情況,回頭一看,卻見福王妃笑容蒼白地站在了那微微敞開的石洞口,此時,她把一直戴著的冪籬脫去了,莫小蝶這才發現,她冪籬下面,竟是綁滿了炸藥。
她心頭一驚,立刻意識到了福王妃想做什么,深吸一口氣,大叫:“福王妃……”
福王妃看著她,嘴唇微動,用嘴型說了兩個字——
“謝謝。”
莫小蝶心知不好,再也顧不上其他,猛地往外跑去。
忽然,后頭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隆聲,一陣席卷而來的熱浪把莫小蝶整個人飛了出去。
她終于知道福王妃到底想做什么。
她還是想復仇,為杜皇后復仇,只是,她不甘于只找作為棋子的那些人復仇。
她要找挑起這一切的那個人,便是他已經是一具死去了千年的尸體,她也不愿意放過。
只是,她知道得太晚了。
迷迷糊糊地,莫小蝶做了個夢。
夢里,她來到了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福王妃拉著一個眉目清秀的異族打扮的女子,不斷哀求,“求求圣女,三具含冤而死的尸體,我都給你找回來了,我只希望我阿姐能回來。”
“福王妃,世人總把我們緄戎族的祭祀想象得神乎其神,每個人過來,不是讓我復活這個人,便是復活那個人,殊不知那只是老祖宗留下的祭祀儀式,我們能做的只是守著老祖宗留下的這點東西,讓它不至于失傳,怎么可能真的有那逆天改命的能力?”
“便是試一試也好,我不相信阿姐真的死了,她不會拋下我的,求求圣女,我這一輩子,從沒有求過人……”
“福王妃……”
“噗通”一聲,福王妃竟是雙膝跪下,淚流滿面道:“不管如何,我只求圣女一試,事后不管成不成功,我承諾圣女的東西,都不會食言。”
“你啊,真是個癡人……起來罷,我試試便是了……”
原來,這便是她一切的開始。
莫小蝶再次醒來時,眼前是蕭楚睿憔悴的臉。
看到她終于睜開了眼睛,蕭楚睿難得怔愣了半響,驀地,抓起她的手,把臉往她手里一埋。
莫小蝶頓時感覺到一股熱流,緩緩從她手掌處彌漫開。
莫小蝶微微一顫,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竟然軟弱無力,“蕭楚睿……”
“你可知道,你已經昏迷三天了。我以為,我又要失去你了……”
男人的嗓音啞得不行,半天沒有從她的手掌處移開。
莫小蝶的心微微一疼,她想起初見時,那個風流俊逸得仿佛不把世間一切看在眼里的男子。
和她在一起,這個男人,真的改變了很多,也犧牲了很多。
“蕭楚睿,我沒事……”她想起自己的夢,還有杜皇后和前朝太祖的悲劇,突然覺得,自己兜兜轉轉,跨越三世,竟然有幸遇到了可以相守一生的人,是多么幸運的事,不禁輕輕一笑,道:“蕭楚睿,我真的很高興,能遇見你。”
也很高興,你在我尚懵懵懂懂的時候,一直沒有放棄我,耐心地等我、牽引我。
在我乍然恢復了記憶,迷茫不安的時候,用你的懷抱接納了一個完整的我,為我構筑起一個安全的港灣。
我真的很感謝,余生有你。
半個月后。
一輛前往襄陽城的馬車上,莫小蝶舒服地靠在蕭楚睿懷里,微微瞇著眼睛打瞌睡。
蕭楚睿靠在車壁上,手里拿著一本書在看,偶爾低頭看一眼懷里的女子,嘴角笑意溫和,不時伸手撫摸一下女子尚不顯的小腹,狹長的眼眸里,是一片融融的暖意。
忽地,他放在女子小腹上的手被她抓住,莫小蝶一手輕輕揉著眼睛,醒了過來。
“這么快就醒了,可是馬車太顛簸了?我讓阿福再慢些。”蕭楚睿趕緊又往她身上添了床褥子,莫小蝶頓時苦著一張臉丟了開來,“我身上都蓋了四床褥子了!你便是再擔心冷著你兒子,也不能熱著你夫人啊!”
蕭楚睿好笑地一揚嘴角,把自家寶貝夫人又攬緊了一些,道:“我是先讓你有些心理準備,等回到襄陽城,母親只會比我更夸張。”
莫小蝶的臉垮了,小心翼翼地和蕭楚睿打商量,“要不,我們在外頭玩一段時間再回去?”
蕭楚睿輕嘆一口氣。
他何嘗不想滿足自家夫人的欲望,但自從母親知道自家夫人懷了身孕,先前還曾昏迷了三天后,立刻以每天十封信的頻率傳召他們回家。
若是他們這回跑了,母親還不知道會氣成什么樣子。
還有他那個寶貝大哥,也不知道湊什么熱鬧,見他們久久不出發,竟然遣了他手下的一小隊侍衛親自來迎接他們,實則是押送他們回去。
看到夫人悶悶不樂的臉,蕭楚睿揚了揚唇,給她找回襄陽城的理由,“聽到軒兒考上國子監了,你就不想回去看看?”
莫小蝶心頭一動,原本軒兒是沒有資格考國子監的,但無奈她有一個太過熱心腸的母親和大哥,這兩人不但在朝廷里處處幫襯著姐夫,還幫軒兒打通了考取國子監的資格!
只是莫小蝶沒想到,軒兒那么爭氣!
“你大姐也來信說想你了,如今你有了身孕,她自然更擔心你。”
莫小蝶心頭又是狠狠一動,默默地鉆進了男人懷里,擰了他腰間的肉一記。
這人著實懷心眼,盡往她的軟肋上戳!
蕭楚睿眉眼含笑,忽地低聲道:“還有,你說,要親自把福王妃送回去。”
這一回,莫小蝶沉默了很久,才抬頭,道:“蕭楚睿,我覺得,杜皇后很可能沒死。”
否則,福王妃拜托緄戎族圣女實施的那個祭祀儀式,最后不會作用在了她身上。
“嗯,很有可能,畢竟當初杜皇后掉進了河里,官家一直找不到她的尸首,許是有了什么奇遇。”
蕭楚睿淡淡道:“不管如何,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你不要再想了,免得累壞了自己。”
她知道,她只是,有些為福王妃感到遺憾。
只是,想起福王妃臨死前那解脫了一般的笑容,莫小蝶輕嘆一聲,也釋懷了。
不管如何,若她知道杜皇后還好好地活在這世間的某個角落,只會為她開心吧。
前朝太祖那愚蠢的執念,曾經害了無數的人,只是這一切,如今都結束了。
她抱著蕭楚睿的手臂,嘴角一揚道:“好,不想了,我們回家。”
蕭楚睿也輕輕一笑,摸了摸她的頭。
是啊,回家。
回到那個,所有人在等著他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