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有余香千千結

第十一章 大嬸的手腕

來到老書記的家里,藕花飄著清香。小黑搖著尾巴,輕輕地吠了幾聲。

轉身,就跑進了院子。院子里村干部三三兩兩地站著一起,有點抽著煙,有的端著茶,嚷嚷鬧鬧地擺著龍門陣。余香和李金香,在大嬸身邊跑前跑后地忙著張羅晚飯。

很快,堂屋里擺好了一張大圓桌,端上幾盤臘肉和香腸,一盆子酸菜魚和一大缽子餛燒黃鱔。魚是門前塘子里釣起來的花白鰱,黃鱔也是何大山他們從秧田里新掏出來的。炒了幾碟時令蔬菜,熬上了一大鍋荷葉粥。

余香和大嬸招呼著大家伙,坐上桌子。何大棒槌見到大嬸,連忙恭敬地向她問話。大嬸笑了笑,也不多言,招呼他坐下,方才對他說道,你個小兔崽子,現在倒成了稀客,回來也不上我家的門。看來,是我家的門檻太高了,吃飯完叫你老叔鋸短點。

大嬸的話,讓何大棒槌漲紅了臉,他抓了抓腦袋瓜子,扭捏地地說道,看您說的,我錯了還不行嗎,待會兒我自罰三杯,給您老賠罪。大嬸擺了擺手,朝著余香說道,愣著干嘛,趕緊把酒都給他們倒上。

余香一一地把酒給他們倒上。大嬸和李金香給大家打了招呼,叫大家吃好喝好,轉身就進了廚房。按照老何家的規矩,家里來客,女人家是不上桌子的,都在廚房里吃。

老書記何鳳山平素里都不喝酒,他端起一杯橙汁,朝著大家招呼道,今兒,把大家伙請到一起聚一聚,咱們啊為大海先干一杯。大海這些年在外面打拼,現在富起來了,他沒有忘本,想著給村里投資,要帶著大家一起富,我們都敬他一杯。

何大棒槌趕緊站起來,躬身端端正正地仰頭干掉了第一杯。按照老何家的規矩,酒要喝三杯,才能夠相互敬酒。

三杯下肚,何大棒槌才接過老書記的話,端起杯子走到余香的面前,老老實實地說道,余書記,這杯酒我先敬你!這些天,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是咱們鮮家嘴的貴人,你是真心為了我們村好!我干了些糊涂事兒,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向您道歉!

余香也不二話,端起手中的酒水,重重地給他碰了一下,仰頭把杯子的酒都喝掉,朝他亮了亮杯底說道,啥也不說了,干了。村干部們見余香一下子喝光了杯中酒,兩眼發光,紛紛嚷道,余書記真乃女漢子也!痛快!

其實來鮮家嘴這么多年,余香還是第一次在村干部面前喝酒。老書記有些擔心她,連忙扯了扯她的胳膊提醒道,女孩子家,少喝點。

余香擺了擺手說道,沒事,心里高興。大嬸聽到余香喝酒了,連忙從廚房里走了出來。端起桌上的酒瓶,一一給大家伙再次斟滿,也給自己滿上了一杯,端起來,朝著大家說道,香兒是我外閨女,我這當媽的也給大家陪一杯。感謝大家對她工作的支持,往后有什么事,還請大家多擔待,多幫助她。

這一夜的酒,余香沒少喝,大嬸也沒少喝,村干部們和何大棒槌可算是服了氣。這兩個女人還真不是一般的女子,都翹起了大拇指。

何大棒槌喝高了,抱著老書記嗚嗚地哭著,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講,小時候不懂事,沒有聽大嬸的話,沒好好讀書,肚子里少了點墨水。在外闖蕩的那些年,吃了沒文化的虧。心里苦哈哈的。

大嬸啐了他一口說道,你要是再敢欺負香兒,老娘的脾氣你小子可是知道的。

何大棒槌想起小時候,在大嬸家做作業,做不起題把書本給撕了,大嬸提著根棍子,滿村子地攆著他打屁股,嚇得打了一個冷顫,連忙告饒,再也不敢了。

吃過晚飯,余香幫著大嬸收拾完屋子。當下問她,何大棒槌為什么那么怕她?

大嬸笑了笑說,那小子母親去世得早,老扛把子沒時間管他,無法無天的。大嬸以前是村里的民辦教師,是何大棒槌的班主任,經常就把他拖到自家里,給他輔導作業。久而久之,這家伙看著她便像老鼠見了貓。老是想躲著她,但她偏不讓他如意,總是給他出難題,變著法地收拾他。

“原以為他腦瓜子靈活,能考個好學校。沒想到這家伙逆反心理特別重,越是敲打他,他越是不爭氣,一來二去就跟村里人學壞了。后來,索性退了學,跟著那些老輩子扛著鋪蓋卷,就去了沿海打工。”說道著,大嬸嘆了口氣,抹了抹眼淚,接著說道,說到底當初還是我把他管的太嚴,傷了他的自尊。

余香連忙安慰道,是金子到那里都會發光。現在他不是就出息了啊。

大嬸搖了搖頭說道,有錢就有出息嗎,我看未見得吧。錢又能算什么呢?關鍵還是人要學會怎么去活。他如果還是這么混蛋,以后再上我家的門,看我不打斷他的狗腿。

想起酒桌上的樣子,余香抿著嘴唇,下意識地說道,興許這一回,他真變了。大嬸聽了他這話,親昵地捏了一把她的臉,哈哈一笑說道,香兒這看人啊,不能只看眼前,得看他的將來。一時的服軟,并不代表他的本性就已經改變。凡是都要經過檢驗,才知道他是好還是不好。能不能長期打交道。

大嬸的話,提醒了余香。她捋了捋額頭的劉海,有些頭疼地說道,哎,不管他了。車到山前必有路。現在也管不了這些了。大嬸收起笑容,靜靜地看著她,良久方才說道,你能這樣想,就對了。

從廚房里出來,送走了何大棒槌和村干部們,李金香也告辭回家去了。余香也想著趕回鎮上去住。但老倆口說啥也不同意。余香沒有辦法,只得給母親打了電話,問了問醫院的情況。得知嫂子請了長假,在醫院里陪母親,方才放心。

這一夜,余香第一次沒有回家。大嬸將她安頓到她大媳婦的房間。

老書記兩個兒子,平素都不回家。老兩口辦事都很公平。雖然兒子、兒媳很少回家,但家里的布置一應俱全。老大的房間在樓上,老二的房間在樓下。老倆口就住在廚房上的廂房里面。平時,雖然兒子兒媳的屋子里都沒有住人。但老倆口每天都把屋子打掃得很干凈,床上的被子、毯子也是跟他們一樣每周換一次。房間里的墻壁上,掛著兒子、兒媳結婚的照片,床頭床尾也都擺著孫兒孫女的相冊,書架上擺滿了兒子當年讀過的書籍。想兒子、兒媳的時候,老倆口就到房間里坐一坐,拿出相冊翻一翻,摸摸那些書籍上發黃的字體。

大嬸打開燈,將余香讓進屋子,話就多了起來。她帶著她四下參觀,屋子里的物件,她如數家珍。哪張照片是啥時候拍的,那本書是兒子當年什么時候用的。

她小心翼翼地翻動著這些東西,余香看著她的柔情樣子,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大嬸眼圈里漸漸地濕潤了起來,她看著余香喃喃地說道,都說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可這真成龍成鳳,都飛得遠遠地,不回來了。這心里反倒是空嘮嘮的。你說要是我和老何死在這屋子里,十天半個月的要是沒來個人,那還不得臭了啊。

大嬸的話,讓余香心里更加難受。她一把抱住她說,不會的,他們都會回來的。再說了您還不是還有我嗎?我會常來看您的。

大嬸拍了拍她的肩膀,推開她的身子,潸然一笑地說道,你不也是來掛職的嗎,你能待到多久。遲早你也是要飛回去的。

余香伸出手,捧著她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不會的,城里距離這里多近啊。再說了,不管我走到那都是您的女兒。再飛也飛不遠。

大嬸聽了她的話,嘆了一口氣說道,這兒女就是放出去的風箏,誰也不知道能夠飛多高飛多遠多久,什么時候能夠回來。要是線斷了,那就真就找不回來了。

大嬸的話,讓余香久久不能平靜。她翻來覆去地在床上睡不著。大嬸的話,其實在大多數地方都存在。尤其在農村,留守老人、孤寡老人,空心化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大嬸說的話,一點都沒有夸張。

八十七歲的何耀天老大爺就是這樣的故事。他的老伴前些年走了,獨生子在國外大企業工作,想要帶他過去享福,但他什么也聽不懂,什么也做不了,就連出門都是問題。去過一次,他就再也不去了。

兒子無奈,只得讓他回來,每月定時給他打三千塊錢生活費。但老頭有錢用不了,他又不打牌,就喜歡與人嘮嗑。一個人在家飯也懶得做,穿得也很破舊,經常在村子里走東家串西家,進了鄰家的門就不愿意走,到處蹭飯吃。吃完飯,也給人錢,但就怕人家攆他走。

后來,不幸又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常常忘記回家的路,就連趕回場都要走丟。好多次,都是余香叫人去把他找回來的。清晰的時候,他總是拉著別人說,讓人家把他兒子的電話和名字反復地寫在他的手上,他怕他忘記自己的兒子名字叫啥。怕他死了,別人找不著他兒子的電話,沒人送他上山。每次到人家吃飯的時候,總是要問人家,你知道我兒子叫啥名字不,有他的電話沒有。如果人家說知道,有電話,他就很高興。如果沒有他就會發火,朝著人家毫不客氣地嚷道你怎么這么笨啊,連個人的名字都記不住。

老頭孤孤單單一個人抱著一張薄薄的被子,卷在床下走的。走了快一周多時間,鄰居以為他又走丟了。許久沒有見著他來竄門了,方才去他家去找他。走進屋子,聞到一股子惡心的臭味,推開門,尸首已經完全變形,長滿了蛆。

這件事在村里震動很大。很多老年人都哭了。看著他,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末日。后來,還是余香想辦法,爭取了項目,在村里建起了日間照料中心。但去的人,還是寥寥無幾。

許多老年人守著自己的土地,蹲在自己的門前,刨著一碗吃了幾十年的酸羅卜青菜稀飯,默然無神地望著村口。一有車輛或者人來,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伸長了腦袋張望。

如果是自家的兒女回來,連忙轉身打掃自家的屋子,從窩棚里抓出幾只老母雞,使勁一扭,扔在桶里。燒上熱水,扒光雞毛,忙著弄好吃的。比迎接客人還要顯得專注和忙碌。但凡有點好吃的,地里長出了什么新東西都要弄出來,生怕孩子們吃不到。

走的時候,又怕兒女們帶少了,大包小包地裝著。裝得越多心里越踏實。如果不是自家的兒女,是鄰居回來的親人,也愛厚重臉皮上去打探一番,給人套套近乎,側面打探自家的兒女。如果都不是,心里便很煩躁,就連跑過來一條狗,都恨不得踢它兩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