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有余香千千結

第三百零一章 都是些敗家的玩意兒

將入門徒弟何老六引進了匠師的大門,霍老頭便專注于何大海交代的任務。

鮮家嘴雖然是個小山村,但千百年來,銅鹽之富,并非浪得虛名。它,在浩瀚的歷史風月之中,占據著重要地位。然而經久人寰,物是人非,小山村里長出的子子孫孫,全然失去了對老祖宗的那份美好記憶。

在民國之前,梓縣遍布著井鹽和煉銅之術,尤以梓鹽享譽周邊,一度靠著大江的水運而遠銷沿海地區。因而,享有盛譽的梓縣水碼頭,其實又被稱為鹽碼頭。

在那之前年月里,沿著大江順流而下,大江的號子在赤身裸背的纖夫拖動的纖繩下,宛如拖著一座城市連著一座城市的繁華。

在霍老頭看來,鮮家嘴何其有幸能夠承載這筆厚重的財富,然而又何其悲哀的全然忘記了這份財富。即便是像老扛把子和何鳳山的老人,也都了無印象。

大浪淘沙,時間淘去了歷史的過往,也淘去了它本該有的文化傳承。

這也是霍老頭幾十年來,始終認為鮮家嘴的人都是一群沒有文化的野蠻子的主要原因。他活了將近一個世紀,有幸見證過它衰亡的影子。

那時候,他也很小,大約不足八歲吧。

鮮家嘴是周邊產井鹽的較為著名的地方,那時候他恍惚記得,村里大大小小布滿了上百口井鹽。一根長長的竹筒,連著一個大風車一般的竹木輪子,架在一口碗口那么大的井口,如同鉆石油的轉子一般,中間被打通的長長竹筒順著井口伸下去,不多一會兒拉起了,拖到鹵鹽的水槽里,打開扣在竹筒上的開關,股股沉黃色的鹽水,便嘩嘩地倒在水槽里,經過一番嚴格的煮鹽、過濾、曬鹽,顆顆晶瑩如雪的井鹽像銀子一般白晃晃的勾人心弦。

經過打包裝袋的井鹽,通過來自滇省的矮樁馬、驢,甚至牛車,沿著破碎的石子路,輾轉運到鹽碼頭,在鹽碼頭登船被發往各地。也就因為這些井鹽,那時候民間盛行一種商會組織:鹽幫。

鹽,是人存活的力氣,也是人的生存之道。那時候的官府對井鹽管控得很鹽,私自販賣私鹽都要被處于重罪。或流放,或苛以重罰。

鮮家嘴雖然不煉銅,但卻享受著銅錢的便利。那時候的梓縣,受命制錢煉銅。因而鹽幫的銅錢板子和翹寶銀子如流水一般涌入這個小村子。

那時候,有錢能干啥呢?一方面買地當地主,另一方面便是修房造屋。大地主的命運大都是悲催的,鮮有人家善終。唯有那些小地主活得有滋有味。鮮家嘴沒有大地主,但卻有不少的小地主。其中尤以老何家為代表。

人心向來思善,有錢的日子過得水油油的。但那時候,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鮮家嘴的私塾跟它修建的廟宇和戲臺子一樣,也是遠近有名。就連學醫的,也都遠遠不及。而像他這種老手藝,更是不值一提,皆為下品。

他的祖上是佃農,給小地主打工。

他一個放牛娃,偶然拜進了魯班的門下,成為了一名木匠。原本也就在周邊四鄰修修房子,刻刻畫畫雕梁畫棟,走走翹角飛檐。未曾想,有一天他的老手藝居然變成了寶貝,而他呢也就搖身一變變成了城里的名人。

年輕的時候,他出師之后,修過不少的老宅子,但這些他自以為驕傲的作品,大都被那段苦難的年月給拆得片木不留。從那以后,他便不再造屋,而是轉向了給人刻木版畫、雕刻印章,偶爾給人畫一幅畫,換點錢糧來過日子。

來鮮家嘴的這些日子,他尋尋覓覓地在村子里翻找出好幾處井鹽的井口,但都很遺憾,這些碗口大的井口大都被破壞殆盡。而村里的老宅子,除了義善堂、老中醫的老宅子,便只有何興旺祖上那戶小地主留下的小院子。

當年唱大戲的戲臺子早已經被翻成了二臺土,如今更是被種上了藤椒,搞成了農業產業園。原本穿金戴銀的觀音廟,也都被推倒,僅僅剩下一座斷掉了塔尖的荒塔。而那座當年橫跨白水河的九龍橋,也都被水毀沖刷殆盡,連根石頭樁子都找不到蹤影了。

他在鮮家嘴待得越久,心里的火氣便越大。“都是些敗家的玩意兒!”

他手中的草圖畫了畫,撕了撕。他是個手藝人,慣來追求完美無瑕。回憶是痛苦的,也是充滿瑕疵的。但他無法容忍因為記憶的瑕疵,而導致他的草圖出現瑕疵。

老了,臨到要死了。他卻又不得不苦哈哈地捧起老師傅傳下的孤本和從書店里淘來的建筑書本,逐項逐款的比對。何老六跟他打下手,不得不防著老頭子發火。這老頭子年紀越大,火氣越暴躁,一旦出現紕漏,抓起什么東西就砸什么東西,弄得他灰頭土臉,躲閃不及,經常被砸得鼻青臉腫。

忙活了整整一年的時間,霍老頭才把一卷厚厚的圖紙,索然無味地砸在何大海的案頭上。“拿去吧,老頭子就只能做到這個樣子了!再弄下去,老子肯定要死在鮮家嘴。”

何大海拿著他的草圖,嚇了一大跳。這老頭哪里畫的是草圖,儼然是一張張栩栩如生的藝術品。何老六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大海,你看能不能在修建之后,把這些圖紙還給我啊!這是師父的壓箱底的傳家寶啊!”

“美得你!這是霍師傅送給我的!你要傳家寶,自個找老頭子去!”

何大海揣起圖紙,便連夜趕到了省城,找到了省上的古建筑研究專家,請他們牽頭組織實施。這些古建筑的修建,沒兩刷子,不懂古建筑藝術,單憑現在那些磚瓦匠人是做不出來的。他可不想到時候弄成四不像,還不得把霍老頭給氣死。

霍老頭終歸是老了,精力不濟了。熬了一年,他瘦了一大圈,頭發胡須更加的白得嚇人。李金香看得直心疼。這老頭脾氣雖然很大,但做事極其認真。她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好不容易給他養起了精氣神。

等到村里開工,他還不放心,挨著詢問了專家們親自請來的老工匠,方才放心下來。開工之后,他很快把那些專家給攆了下來,他自個當起了總指揮和藝術顧問。

這些復活歷史的古建筑,一寸一木他都要親自把關,就連一片片云紋的勾線雕刻,他都不輕易放過。古建筑全憑手工,就連奠基用的石基,他都不允許用機械施工,而是讓那些老石匠一錘一錘子的敲打出來。

何老六原本還擔心,這些好不容易請來的老匠人心高氣傲,不會甘心聽他的指揮。一段時間相處下來,就連省里的那些老專家也都變成了他的學生,沒日沒夜地跟著他的身邊,心懷敬畏地跟著他學。

老木匠、老石匠各有傳承,但歸根結底都只有魯班一個老祖宗。雖然他們從業的經歷都不短,也都有著一身引以為傲的老手藝,但在霍老頭面前還真不夠看。往往,霍老頭幾句點撥,他們便信服地推倒重來。

霍老頭精細入微,倒是害苦了何大海和何大山,越是精細的手工,越是耗費材料。更何況,一段時間下來,這些老專家和老匠人們都把鮮家嘴當成了他們實踐教學的課堂,也都學上了霍老頭的臭脾氣,但凡有點瑕疵,都會推倒重來。

村里的預算一增再增,霍老頭不管錢的事情,他只管建筑過程。何大海偶爾叫苦,他蹬著一雙血紅的眼睛,“你給老子滾蛋,你要敢拖老子的后腿,老子立馬死給你看!”

何老六在一旁嘿嘿地傻笑,師傅已經入魔了。你跟入魔的人談那些俗物,不是自個遭罪受嗎?該,敢搶師傅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