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沒人管得了余綻。
兩副棺木落了葬。
余簡帶著另一支商隊從幽州直接出東寧關去尋早先出發的余經。
余笙帶著其他人回了幽州。
而余綻,則帶著阿鏑一個人,就在白氏的墓邊結廬住下。
余綻每日一餐,練功、默書、抄經。別的事情一概不問,一概不管。
阿鏑則負責從余家的祭田莊子上給她弄來米面衣裳,甚至還索性在旁邊開了一小片菜園,自己種些簡單的蘿卜白菜。
余綻有時候發呆多了,看著阿鏑忙活,也覺得有趣,便也跟著學。
時光荏苒,歲月流逝。
轉眼就是大半年。
又是冬日。
“小娘子,這幾天關上好生熱鬧。聽說,來了好些外地的人,西齊南越也有,咱們京城也有。”
阿鏑長高了,也黑了,手腳也粗了,神情卻是越見沉穩,往日里那個滿臉閃現八卦之光的樣子,終于藏起來了——一半。
余綻卻沒什么變化。
自鐘幻走后凍住一般的樣子,在白氏病逝后再度出現,然后就一直延續了下來。
她對萬事都沒了興致。
大約唯一記得的,是夜平的仇還沒有報。所以練功一事上,越發刻苦。
“嗯。”所以對于阿鏑所說的事情,余綻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阿鏑看看她的樣子,覺得二十二郎交代的這個任務可真夠難的:“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來干嘛的。不過,我路過客棧的時候,覺得來人都不像是普通人。”
余綻終于抬起了頭,臉上的表情出現了一絲波動:“能看出來是什么人么?”
“嗯,那個西齊人,應該是個練武的……”阿鏑努力地回憶著,輕輕咬咬嘴唇,“南越來了好幾個,湊在一起聊天,我聽著,該是世家的公子哥兒,像是來玩的。”
大冬天的,東寧關上滴水成冰,有什么好玩的?!
余綻皺起了眉頭,終于放下了手里的書:“還有什么人?”
阿鏑的眼睛亮了亮:“還有一個大胖子!渾身金燦燦的!我聽見有人喊他錢老板!不過那個人的口音,既不像西齊也不像南越……”
“那是咱們大夏的第一富商,名叫錢大省。外頭人給他的外號,都叫他金算盤。那就是個錢串子,哪里有錢掙,他就去哪里。”
余綻若有所思地敲著桌子,對這件事真正重視起來:“你準備兩套男子的衣服,越不顯眼越好,咱們去看看。”
“啊?小娘子!你真要去啊?!”
阿鏑笑開了花。
余綻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你跟我說了這么多,不就是想讓我帶你去逛東寧關么?”
沒話可說的阿鏑笑嘻嘻地跑去準備衣衫鞋帽。
天氣晴好。
能出門來逛的阿鏑開心極了,騎在馬上還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
“小娘子,前兒我在莊子上看見有人從鑿冰釣魚呢!小娘子要不然我給你煮個魚湯吃吧?你一直不沾葷腥,練功沒力氣的!”
“小娘子今秋他們曬了好多葫蘆條兒、嫩豆角,還腌了咸肉魚尾,用辣子炒了吃,肯定美味!明兒我弄了來——您說咱們是配白米飯還是配饅頭?”
“小娘子,我上回自己來東寧關的時候,還在街上看見有吹火龍的!啊呀當時差點嚇死我!”
“小娘子,那天我去抱柴火的時候,瞧見咱們棚子不遠處有一只小狗子,還有一只小貓,打起來了!小娘子你一定猜不著誰贏了!竟然是那只貓!”
“小娘子我剛才臨出來的時候又看見那只貓了,可胖了!您說這沒人養的貓怎么會那么胖……”
余綻終于忍不住了,鞭子一揚:“我說你怎么比我師兄話還多!?”
話一出口,余綻愣了愣,閉上了嘴。
阿鏑也沉默了下來。半天,才輕聲道:“小娘子,您別急,肯定能找到鐘小神醫的。”
滄州之后,鐘幻就沒了消息。
蕭寒查得極仔細,甚至查到了鐘幻最后出沒的地方有可能是西齊一個叫平安的縣城。
因為那里發現了一領狼皮的大氅。
派去查找的人是馬不平,他認得那大氅,特意帶了回來,交給余綻辨認。
“師兄得在什么情況下,才能把師父送給他的大氅也丟了……”
余綻的手指用力地抓緊了韁繩,“阿鏑,過幾天就是我師父的周年了。回來后你做些準備,咱們去上墳。”
師兄,師兄……
若你還安好,是不是也能來一趟呢?
即便到不去那深山之中,那東寧關呢?
“小娘子,你看那個人……”
眼前就是東寧關,阿鏑的目光忽然黏在了一個方向,悄悄地示意余綻去看。
余綻抬起眼睛來,隨即雙眼瞇起。
那個人,不是中原人的裝束。
披發,左衽,獸皮長袍,獸皮靴子,尤其是小腿上,還綁著靰鞡草。
余綻仔細看向那人的臉。
是個極兇猛的面相,寬腦門,高鼻子,眼窩深陷,嘴巴顯得很大。
然而最吸引余綻目光的,是他額頭上勒著的皮繩。
那皮繩編制的花紋,有些眼熟……
還有穿在皮繩上,勒在眉心處的那塊寶石,藍盈盈的如大海般純凈。
這等貴重的東西,便是北狄王帳,這幾年也不多見了。
此系何人?
也許是余綻打量對方的眼神過于肆無忌憚,那人猛地一偏頭,兩道狼一樣的目光蹭地對上了她。
男裝打扮的余綻把自己的臉圍在了黑色的熊皮帽子、熊皮大氅中間,面目模糊。
兩個人隔空對視。
片刻之后,余綻彎了彎嘴角,矜持地沖著對方微微偏一偏頭,當做招呼。
那人眸中仍舊警惕之意十足,但猶豫一瞬,終于也彬彬有禮地輕輕頷首,當做回應。
余綻在馬上挺胸抬頭,晃晃悠悠地往前行去。
“狼主,這怕不也是來參加雅集的哪家公子哥兒?”
“不像。你去找個地方換了漢人的裝束,遠遠地綴著我。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蹤我。”
“不!不能讓狼主一個人……”
“不聽話?!那就滾回去!”
“屬下遵命。”
余綻的耳根輕輕一顫。
狼主!?
這竟是北狄十三族其中之一的首領?親自來了東寧關?!
這關上的守將是干什么吃的?!
只是——
雅集……
什么雅集?
余綻沉吟良久。
聯想到最近出現在東寧關的各路陌生人,她心里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
“小娘子,我們去住必勝居吧?”
阿鏑討好地上前。
必勝居?
“那不是酒樓?也有地方住?”
余綻很奇怪。
這東寧關她和夜平鐘幻至少也來過三四回了,幾乎每隔一年都會跑一趟。只聽說過必勝居是東寧關最貴的酒樓,可沒聽說也有住宿啊!
“有啊!現如今的哪家酒樓沒住的?”阿鏑綻開一個燦爛的笑臉,“就是貴唄!咱們又不怕貴。”
這倒是,余家不缺錢,余綻自然也就不會缺錢。
“行,那就去看看。”
然而必勝居的伙計卻點頭哈腰地將兩個人拒之門外:“客官,抱歉,客滿。”
阿鏑虎著臉發脾氣:“你們那么貴,什么時候客滿過?打量我們沒錢么?”
“給小的八個腦袋也不敢鬧這種幺蛾子啊!實在是,今年朝廷有消息,過完年可能要在東寧關外某地圈個榷場出來,所以如今天南地北的客人特別多。真沒地兒了!”
伙計的臉上洋溢著“累得要命”和“打賞真多”混在一起的復雜笑容。
“算了。”
出人意料得到自己想要答案的余綻立即便打消了在東寧關湊熱鬧的心思,示意阿鏑:“咱們走。”
阿鏑頓時急了,踮著腳看一眼必勝居后頭富麗堂皇的陳設,手里的鞭子一甩,眼睛又一亮:“主子,我餓了。咱們先吃了飯?”
余綻不說話,轉身就走。
阿鏑連忙追了出來:“小娘子!”
“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們還留在東寧關做什么?回去吧。”
余綻翻身上馬。
阿鏑大急,連忙去拉她的韁繩:“可是來都來了!”
“我為師父和母親守孝,斷葷、忌享樂、忌游冶。原是以為東寧關有變,擔心于國家不利,所以才跑這一趟。
“如今確認一切平安。那這些玩樂就跟我再無關系。你想留,就留下。我得走。”
余綻的表情冷淡下來。
“您剛才不是還說想看看那個北狄人是來干嘛……”
“既然是要開榷場,北狄人也來探消息,情理之中。既然與我無關,就沒什么可看的了。”
阿鏑只得放開了手。
馬兒邁開步子,得得遠去。
必勝居樓上臨街的窗子開著一扇,一個清瘦的年輕男子隱在其后,安靜看著她。
眼神眷戀。
那是蕭寒。
一駕馬車與縱馬而去的余綻擦身而過。
車上有人嬌聲嬉笑:“小郎君,到地方了,快醒醒!”
“我困欲眠君且去……啊啊啊,別掐別掐!肉嫩,掐出油水來膩了你的手!我醒了!下車,吃飯去!”
“家主一天催八遍,也就是您,這么沉得住氣……”
“我一個醫……,這種什么雅集,管我毛事啊真是的……”
聽見這個聲音,蕭寒大訝,眉梢高高挑起,眼睛緊緊地盯著那挑開的車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