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來的是一個個頭高高的年輕男子。
戴著帷帽。
那男子左顧右盼,又忽然仰頭,往樓上掃了一圈。
隔著朦朧面紗,蕭寒并看不清楚他的臉。
對方的視線顯然也并沒有在他這里停留,就轉頭沖著身后下車的侍女發牢騷:
“冬天就該去南越,甚至南越再往南。下回再有冬天往北邊來的事兒,別叫我!凍死人了。”
這個腔調,很怪異……
蕭寒心里頓了一頓,再努力分辨了一下聲線,終于緩緩搖了搖頭。
個頭不對,身材不對,聲音不對,就是做派,也不對。
那到底是哪里的感覺,讓他竟然錯認成了——那個人呢?
眼看著那人已經帶著嬌笑連連的侍女進了門,蕭寒從窗邊走開,慢慢地走到門口,推開一條縫,往樓下大堂之中看去。
“錢老板在哪個院子?”
侍女問了伙計地方,謝絕了他的招待,十分熟稔地引著年輕人往后頭走:
“上回婢子是跟著大娘子一起來的……也并不需要小郎君去應酬那些人,就是這里景色南方少有,家主讓您來逛逛……”
“這地方誰伸得出腳去啊?一路過來,車上就差點兒凍死我!我哪兒都不去!讓他們給我個最暖和的屋子,我就在屋里吃肉喝酒睡大覺!”
“那您得聽家主的……”
“你看你還是蒙我!”
年輕人油嘴滑舌地跟侍女說笑著,腳步虛浮地去了后山。
錢大省的院子就在后山的金閣。
去年錢大省是帶著自家的長女和女婿過來的……
蕭寒若有所思。
今年來的這個,是錢大省的子侄?
可是自己收到的消息,錢大省并無兄弟,他三房妻妾,也只生了三個女兒而已……
“新豐。”
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廝從暗處閃身出來:“公子。”
“你去問問錢老板,他有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需要跟我交待一聲的。”
蕭寒踱回了桌邊,坐下,挑挑揀揀地拿了桌子上的點心,一個嘗一小口,皺皺眉,再放下。
新豐答應一聲,快速去了。
另一個小廝走上前來,躬身問道:“公子,明日雅集共九人,與往年規矩不同。蕭使君那邊可要知會一聲?”
“寒亭不姓蕭。”蕭寒抬起臉來看著他。
小廝笑了起來:“公子說的是。不過,小公子明日會旁聽雅集,若是大驚小怪起來……”
“那就扔出去。”蕭寒也笑了笑。
蕭韻是個好孩子。
當然不會照著規矩辦事。
照著規矩辦事的孩子,他蕭寒都看不上眼。
“哦,小三十六可又鬧著要去尋四小娘子了?”蕭寒想起了另一樁事。
余笙這一年當差極努力,鎮北都督府的弓箭質量都有了大幅度提高。前幾天這水漲船高的余笙升任了軍器所的副監。
已經繞著彎地打聽清楚了余家往事的蕭韻早就看著余笙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待聽說蕭敢還有想法讓余笙把軍器所的“雜務”也管起來時,蕭韻就怒了。
“那等勢利小人,怎么能讓他碰錢!?軍器所一壞,我鎮北軍只怕就要跟著壞掉大半!父親怎么這樣糊涂!”
一急之下,蕭韻決定到東寧關把余綻接回去,“余二郎常年不在,余家能鎮得住余笙的唯有四小娘子!即便是為了我鎮北軍,我也得把四小娘子求回幽州!”
“小公子以為公子肯定能把四小娘子請來,所以正安心等著。”
小廝苦笑了一聲。
等蕭韻聽說余綻來了又走了,怕是會炸。
“這個容易。”蕭寒彎了彎嘴角,“你去跟小公子說,錢大省那來了個年輕人,我看著很像是鐘先生。但是錢大省不讓我見那人,請他想辦法去探一探。”
小廝睜大了眼睛。
“這個就叫禍水東引。”蕭寒又笑了笑,低頭再看看滿桌子的點心,再度皺起眉頭,“這些東西都不好吃。端走。”
小廝眨眨眼,也笑了起來,躬身稱是,拉開了門。
迎面進來的正是新豐。小廝站住了腳。
“錢老板說,他一個族姐,和離后獨自撫養兒子。去年那族姐亡故,那孩子就投奔了他去。
“因那孩子跟著他族姐姓錢,所以他索性就留下了,當兒子養呢。所以這趟帶了來。
“但這位錢公子自幼被寵壞了,一開始也不知道他到底肯不肯來,所以先前就沒提起。”
蕭寒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新豐,你也算是跟錢老板打了三年交道了。他跟咱們說話,哪回這么根梢枝蔓地仔細周全過?”
新豐困惑地搖頭:“一次都沒有。”
“所以這年輕人的來歷,必定有問題。”蕭寒的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敲了敲。
說著,他一抬頭:“九醞?你怎么還沒走?”
“小的想聽聽錢老板怎么說。這樣跟小公子回話時,不就更有說服力了?”
九醞嘿嘿地笑,然后轉身,一溜煙兒跑了。
第二天。
雅集正日子。
寒亭里曲水流觴,濟濟一堂。
然而房里兩邊,各豎著一個三扇屏風。
左邊屏風后,公然坐著蕭韻。
右邊屏風后,則坐著那個頭戴帷帽的年輕男子。
“肖老英雄。”
“萬大將軍!”
“洪老爺子!”
“何仙子!”
錢大省的怪叫聲接二連三:“我的老天爺!您老幾位怎么都來了?小人給您老幾位見禮,啊不不不不!小人給老英雄們磕頭!”
四個銀發蒼蒼、身著普通衣飾的老者坐在曲水上席,捻須的捻須、持盞的持盞,個個含著笑,沖著錢大省點頭。
被稱為何仙子的老太太更是哈哈大笑:“得了錢胖子!就你那肚子,真跪下磕頭,光等你站起來,我們就得等半個時辰。罷了罷了,你的心意我們領了,作個揖就行了!”
站在一邊的另外四個人面面相覷。
一個讀書人遲疑著上前一步:“這位洪老爺子,敢問,真是南越謝郡當年那位大破南蠻的洪國英,洪老爺子么?”
“正是。”矮個子紅鼻頭的老者翻了他一個白眼。
“廢話!”錢大省搶著對那幾個人瞪起了眼睛,“除了洪國英、肖寶山、萬大海、何妙仙這四個名字,這世上又有誰配讓我錢大省跪地磕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