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珠

第42章 夢里不知身是客

大約世上無人能知,齊夏的戰事,便是如此,被再一次消弭于無形之中。

四個老者喝了個爛醉如泥。

留下的四個年輕人,則各自扶了其中一位回房休息——錢大省自然是不會動手的。

唯有那北狄人,十分詫異地看著屏風后頭走出來的兩個蕭韻和年輕男子,張口結舌:“寒公子,這二人,這是何意?”

蕭寒笑笑:“怎么你剛才沒注意么?大家都知道啊。他們是來旁聽的。”

都知道?

怎么就他一個人沒被通知、也沒發現么?

北狄人如臨大敵。

“哈哈!好啦好啦!吉達,寒公子跟你玩笑呢!除了那四個戰場上廝殺半生的老英雄,旁人可聽不出屏風后頭還有兩個人。”

錢大省親熱地過去挽了他的胳膊,把他的視線和注意力從那兩個年輕身影上拽開去,

“上個月你給我寫信說,要五百斤生鐵?你想干嘛?鑄劍還是做鍋?直接說想要什么成品。我若是真賣了生鐵給哈奇族,怕是過不了三個月,大夏朝廷就得額手相慶,終于找到我的漏子,得抄了我的家呢!”

被叫做吉達的北狄人沉吟了一瞬,直直地看向他:“我要鍋,還要箭頭。”

錢大省皺起了眉頭:“鍋好辦。箭頭么……你要多少?”

“兩千只。最少也要一千只。”吉達緊緊地盯著他的臉。

錢大省苦惱地揉了揉自己的發胖的腮幫子,嘟囔道:“若是四百只,我現在就能弄到。可一千……太多了。你得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我從南越和西齊那邊看看。”

吉達頓時大喜:“四百就四百!何時能給我?明天?!”

“明天?!吉達,你瘋了啊,啊?”錢大省一巴掌拍在他伸過來的手上,哼道,“這是東寧關!老規矩,老地方。”

“我沒錢。”吉達咧開嘴笑得歡暢。

“知道。我要人參。哦,還有,我家的小崽子,回頭交貨的時候,我讓人帶他過去北狄那邊玩玩。你給我照看著些。”

三言兩語,錢大省便敲定了生意,順便還把自己那個“族姐的兒子”托付了出去。

吉達用力點頭:“你的晚輩自然是我哈奇族的貴客。你放心,都交給我了。”

錢大省滿意地拍拍他的胸口:“七年的交情!滿北狄我最信得過你!那崽子是我的命根子,誰動他一根汗毛,你幫我殺他全家。”

這樣,當真么?

坐在上首一聲不吭飲酒的蕭寒的眉梢高高挑起。

“錢大省,我記得聽說過,你沒兒子?”吉達也笑了起來,“難道是外頭留的種,剛剛找到么?”

錢大省一聲“啊呸”,少見地發了飚:“你管得著么?!我說了那是我的崽子,那就是我的崽子。你管他是哪來的呢?北狄人沒你這么多管閑事的啊!什么時候學的跟中原人似的,彎彎繞繞,婆婆媽媽!”

蕭寒垂眸看著酒盞,微微笑了。

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寒亭的規矩,人家不想說的事,旁人不能打聽。

而各家的私事,也謝絕當眾亂說。

錢大省和吉達說說笑笑,把臂而去。

屋子里空了下來。

蕭寒自斟自飲,垂眸等候。

“寒哥!”蕭韻奉命把何仙子扶回去,累了個滿臉汗,跌跌撞撞進了屋,一屁股坐在蕭寒身邊,伸手便去捉酒盞。

“這里有茶水。”蕭寒認真地看著他的手。

悻悻地換了茶碗,蕭韻哀嚎了一聲:“這位何老仙子可真難搞!喝多了,拉著我問是誰家的小郎,又說她有個女兒怎樣聰明伶俐,接著卻想起來她女兒嫁人生子都快三十年了……然后就說自己有個孫女兒今年十四,還有個外孫女今年八歲……”

蕭寒莞爾。

“哦對了寒哥。”蕭韻放下茶碗,正色看向他:“那人不是鐘先生。我已經跟他見過面了。”

蕭寒哦了一聲,剛要張口問話,又被蕭韻截住:“還有。我也已經聽說,四小娘子來過,又走了。既然你的法子不管用,那我就自己去尋她。”

“三十六,不許任性。”蕭寒板起了臉。

“我若真任性,早就跑了。寒哥,也就是你。換個旁人,我才不會這樣好好跟他說話。”

蕭韻歪了歪脖子,哼道:“我還當我爹最近有些老糊涂了。敢情是因為你們早就知道了這件大事。

“但即便如此,余家的這個劇變,也該讓四小娘子心里有數。何況如今她爹還在北狄做生意。萬一兩國真的交戰,北狄真的參與進來,那余家的商隊,別說掙錢虧錢,怕是性命都要堪憂。”

說著,站起來,拍拍袖子,“反正,寒哥,你攔不住我的。這件事,誰都別想攔住我。”

蕭寒手里端著雙耳盞,整個人往后,靠在了后面的憑倚上,望向蕭韻的笑容幽深:“三十六,我怎么覺得,你對四小娘子的事情,有些,格外,不同?”

“寒哥,你和爹爹怕都早就忘了吧?四小娘子和鐘先生救了我的性命。”

蕭韻的臉色也罩上了一層寒霜,“我這個人,有仇必報,有恩,也一定不會忘。”

看著拂袖而去的蕭韻,蕭寒若有所思。

“公子。”九醞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滿面慚愧。

“無妨,你攔不住他,也正常。”

蕭寒笑了笑,擺擺手。

若是小三十六真的能勸了余綻回幽州,這當然是件好事……

雖說他能肯定,齊夏這場大戰打不起來,不僅是因為西齊的軍器庫這時候已經被他燒毀了大半,還因為,京城里的異動。

“你去,跟著小三十六。若是四小娘子肯聽,就把京城發生的事情也告訴她。”

九醞驚訝地抬頭看向蕭寒:“公子!”

“余家的目標是京城。余笙一直努力的方向都是京城的軍器監。而余簡雖然只做北地的生意,可換回來的貨,卻都是京城那邊的貴人們最愛的。”

蕭寒的手指在雙耳盞上輕輕地敲擊。

所以,余綻知道這些嗎?

若是知道這些,她又會是什么態度呢?

還有鐘幻……

若錢大省的“小崽子”不是他,那他現在應該在何處呢……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東寧關上見到了北狄人,余綻想起了師兄曾經念在口中的那句詩詞。

所以,回到那間再簡陋不過的茅草窩棚里后,她就開始發愣。

當年師父長帶她和師兄去北狄。

師父會指著地上的野花野草告訴她哪些可以入藥,哪些絕對不能入口。

而師兄則會念叨幾句,漢胡綿延上千年的恩怨情仇。

自然,這些歷史上的故事,她比師父和師兄都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因為她是,大夏的長公主。

唯一的一個。

比皇帝還要在乎國運的,妖星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