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平的衣冠冢似乎比上回來更加齊整干凈了一些。
余綻站在墓碑前無語良久。
這墓前有擺過香燭紙馬的痕跡。
是誰呢?
“婢子發誓,絕對沒有告訴任何一個旁人去!也絕對沒有自己來過這里!”阿鏑信誓旦旦。
所以,是師兄?
余綻蹲身下來,忍不住把手掌覆在墓前的土地上,那微微焦黑的位置。
“師兄,你還活著……這樣就很好。雖然你不來看我,但是用這種方法讓我知道你還活著……很好。很好。”
余綻覺得有些心酸。
也許跟師兄這樣人生不相見,就很好。
她可是妖星呢……
已經……父皇、師父、白氏……師兄要是能遠離自己好好活著,多好啊!
啪嗒。
一顆大大的淚珠滴落下來,砸在了地上。
阿鏑心里莫名一慌。
“小娘子,這里,冷……”她結結巴巴地開口,片刻又反應過來余綻不怕冷,忙又道,“小娘子,婢子覺得,好冷……阿嚏!”
擦了淚,余綻轉身就走。
阿鏑看看地上的香爐,有些猶豫。
這個香爐是她們從余家帶來的,若是扔在這里不帶走,回去還得上報,到時候又要編個什么瞎話好呢……
不管了!
阿鏑追了上去。
地上香煙裊裊。
半個時辰后,車聲轆轆。
“哦……”
“小郎,那個是……”
“那是我師妹的香爐。拿回來,收走。這么擺著純送人的。嘖嘖,你看,羊脂玉的,貴著呢!”
“小郎……這種東西在咱們家,你一天砸十個家主都會覺得你砸得少……”
“臥槽你壕得能不能有點兒人性!?”
“咳咳。我師妹摸過的羊脂玉香爐,全天下能有幾只?給我好好收起來。若是磕著碰著……哼哼……”
“哈哈,就怎樣?小郎要怎樣罰我?嗯要親手打我嗎?”
“你別過來!罰,罰,罰你每天砸五十個陶制香爐!半人高的!自己砸!不許別人幫手!”
余音裊裊。
幽州。
又是一年臘月初八。
余家眾人沉默地圍坐在桌邊。
一年而已。
余家人事變換。
只有一點是一樣的:小三房的主母欒氏依舊告病。
余綻平靜地坐在桌邊,接受著余綰小心翼翼遞過來的刀光劍影:
“四姐姐,你原說是三年才回來……
“我實在是沒趕得及,所以就粗制了這個荷包送你,你別介意……
“照說家里的一切都是二叔掙來的,你原也不稀罕我這個……
“只這是我一針一線縫制的,咱們倆的母親前腳接后腳,也算得同病相憐了……”
余綰從表情到動作都縮手縮腳,看得旁邊幾個余家媳婦都面露不忍。
尤其是余緯的妻子張氏,忍不住開口道:“四妹妹,殺人不過頭點地……”
“二嫂。我做什么了么?”
余綻放下筷子,淡淡地截住她的話,問,“半個月前,我跟著二郎君一起回來。到今日整整十六天。除了每日去給叔祖請安,我可去過別處?做過什么?說過什么?”
眾人一愣。
好像,沒有。
“所以五妹妹這樣一副求饒的樣子,她想干什么你們不懂么?”
余綻根本就不會給任何人留任何一絲情面。
掃向眾人的那一眼中,明明白白地在罵著:被人當槍使的白癡!
妯娌幾個面面相覷,漸漸地,都紅了臉。然后一致將目光投向余綰,譴責。
“可是四姐姐……若等到你出手,還有我的活路么?”
余綰雙手緊緊地攥著那只小小的靛藍色繡粉梅花的荷包,捂在胸口,帶了哭腔,“八年前你一出手,大姐遠嫁、二姐病逝;去年你一出手,我娘病逝五姐出家。
“大房就只剩了我一個女子,我不趕緊求饒,難道還指望你會高抬貴手放過我?!”
這個話,好像哪里不對,但又好像是那么回事……
幾個妯娌懵懂片刻,又露出驚懼表情,轉向余綻。
“六妹妹既然記性這么好,那不如一起說說,八年前的事情從哪里開始的?去年的事情又是從哪里開始的?有一回是我先出手的么?”
余綻越來越不耐煩,好想揮拳打人啊!
“我沒心情跟你歪纏。你離我遠點比什么都強。”
余綰低著頭捂著臉,嚶嚶地哭:“你以為我沒有自請禁足么?過年呢,叔祖和我父親都不同意!”
“好!我告病!總行了吧?余家讓給你!”
余綻耐心告罄,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
給我挖坑是吧?!
老子最擅長的就是反手埋人!
一陣寒風順著掀開的門簾卷了進來。
她親手娶回來的親嫂子尹氏,跟在她后頭站了起來,笑意森森,沖著座上剩下的人點點頭:“余家讓給你們。”
姑奶奶也不伺候了!
跟著揚長而去。
屏風外頭的眾男子們聽著,垂首無言。
余縝深吸一口氣,起身,沖著余笙拱手欠身:“侄兒尚須守母孝,忝列宴席,失禮已甚。如今天色已晚,尚有功課,且乞告退。”
“說得也是。大兄寬坐。我也回去給我娘子上柱香。”余簡也含笑起身,不等余奢余笙有反應,持了兒子的手,竟就這樣搖搖晃晃地走了。
走了!
余笙目瞪口呆。
余奢怒火滿面,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沖著余笙大發雷霆:“他們父女才回來半個月!半個月!除了將商隊做生意的錢都交出來,人家連屋門都不出!
“你們竟然連這樣的兄弟侄女都容不下!那我們呢?我們這些吃白飯的,在你們心里是不是早就該趕出去!?”
銀白胡子氣得一翹一翹的二太爺幾乎要掀了桌子!
余綰在屏風后頭緊緊地抓著那個荷包,臉色蒼白地打了個寒顫。
貳氏冷冷地看著她,寒聲問:“六妹妹如今可滿意了?”
余綻咬了嘴唇,眼淚再度落了下來,一轉臉,躲進了親嫂嫂王氏的懷里,嗚嗚咽咽抽抽搭搭,小聲哭泣。
“散了吧。”余笙在外頭半天無言,聽見屏風后的哭聲,終于疲憊開口,“小六跟我來。”
余奢重重地哼了一聲,怒氣稍緩,仍舊讓余經攙扶著,慢慢地回房。
眾人散去。
阿鏑飛奔著去告訴余綻:“余副監叫了六小娘子去外書房說話。”
外書房?
正在抄經的余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天在外書房外偷聽到的余笙和余簡的談話。
擱筆。
起身。
“我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阿鏑心領神會:“婢子給您加件斗篷罷。外頭冷。”
今年余綻新添置的斗篷是一件狐皮的大氅,純黑色,黑得沒有一絲雜毛,如墨夜一般。
特別適合偷聽壁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