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余綻仿佛鐘幻附體。
她擦了淚,自自然然地抬起頭來,看向余簡,眼神溫婉:
“大伯和二郎君所提議的,要去家廟過年,就是要跟我們兄妹幾個說這件事么?”
余簡卻搖了搖頭:“不是。你三兄、胞兄,還有你六妹妹,都不是沉得住氣的人。我和你大伯商議過,此事暫時還不宜告訴他們。”
“為何?”余綻好奇地看著他,“若是知道了自家的祖上身份,想必兄長們都會更加奮發;姐妹們平常做事,也會多一些小心顧忌。”
就不會像之前那樣,彼此毫無底線地爭斗,就跟生怕旁人不注意到余家一般。
余簡聽出來了她的潛臺詞,更加欣慰地笑了笑,仍舊搖頭,輕聲道:“跟你說,也是因為蕭家對你注意太多。”
哦對,剛剛鋪墊完的聯姻傳說。
余綻了然點頭,又給余簡吃定心丸:“我是要給母親守孝三年的。這三年,管他是誰、什么背景,我都不會想那件事。二郎君若是無法推卻,就直接讓蕭家的人來尋我。他們家人對我的脾氣倒是一清二楚。”
她有十足的信心,蕭敢和蕭韻絕對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勉強她。
至于蕭寒,那個人拒絕起來太容易了。
驕傲的人都這樣。
余簡捻須微笑,看著她,一臉“有女如此,夫復何求”的自豪。
頓一頓,卻又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看著他這番作態,余綻心中一動。
呵呵。
正題來了!
“二郎君還有事?”
余簡有些為難地看了她一眼,尷尬地轉開臉,咳了一聲,方低聲道:
“當年老祖宗傳下來制弓的技藝時,咱們家祖上在制弦一事上始終沒有進境。倒是你師父那一支……”
制弦?
余綻愣了一愣,不由得想起夜平當年還真批評過現在的制弦技藝:
“說中原人固步自封,一點都沒錯。看看,從大夏到西齊,從來都不知道去研究一下北狄的弓弦是什么樣子……”
“嗯……二郎君常年行走北狄,難道沒有借鑒一下北狄的制弦么?”
若是僅僅為了夜平手中的制弦技藝,余綻不太相信,在北狄、西齊和大夏之間奔波了十幾年的余簡,竟沒有比百多年前更加精進的意見可以提供給余笙。
果然,余簡一怔:“北狄?”
“是,師父說,如今天下的制弦,北狄最好。但是西齊和大夏都從未仔細研究。”
余綻說到這里,就不再繼續了。
她當然記得,當時師父說了這些話后,師兄當面沒吭聲,但背后好一陣嗤之以鼻,還偷偷告訴她,其實制弦有的是簡單易行的法子。端看用在什么樣的弓上了。
她當然也可以把那些法子都交給余笙,讓余家謀一個飛黃騰達。
而且,原本她就打算用這個辦法,快速送余家入京。
但是余簡這樣一番“推心置腹”“苦口婆心”,賣了夜平一支不算,還將自己的身份也狠狠地打上了“異族”烙印,話里話外逼著她防備蕭家……
這番作態,可不是什么讓人信任的好姿勢!
一心往上爬的余笙。
動不動就強調余家要人丁興旺的余奢。
毫無存在感的余家小郎君們。
還有那一十三把強弓。
——她可還沒忘呢,前世里,是姓余的女人,毀了大夏的皇帝!
這樣的人家,在她這里,怎么會可信?!
若有所思的余簡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問道:“你師父可曾透露過,他手里有沒有家傳的制弓制弦的圖譜之類的東西?”
說著,下意識地看看門窗處,壓低了聲音,“就是我托人送去,讓他教你的那個冊子一樣的東西?”
余綻果斷搖頭:“從未見過。師父隨身有個寶貝至極的包袱,我偷偷翻過不知道多少回。都是藥。瓶瓶罐罐,盒子匣子。都是藥,沒別的。”
“哦……那就算了。那我跟你大伯說,讓他把能弄到的最新的北狄弓拿來看看。若是那弓弦果然更勝中原一籌,那都是我女兒的功勞!”
余簡親切地說著,笑瞇瞇地站起來,“你不是說要去蕭府?那就準備著吧。我猜著,以蕭使君對你的重視,只怕是會立即著人來給你下帖子呢!”
目送他離開,余綻若有所思地沉吟起來。
夜平的包袱里,是有別的東西的。
那是一個小小的匣子。
里頭是一張畫在牛皮上的地圖,上頭還有她看不懂的標識。
她偷看過一次,被夜平發現了,挨了唯一一頓來自師父的揍。
而且,還被師兄幸災樂禍了很久。
所以,余簡想要的,其實是那個東西?
師父既然沒有給自己,那就是給了師兄。
若是余簡所說屬實……
若是夜平果然心心念念想要回北狄……
若是他真的是個隱藏至深的,打算謀逆的,北狄人……
那就能解釋為什么繼承了他遺物的師兄再也不跟自己聯系了。
因為師兄答應過的,來找自己的條件,是——等他有本事。
什么樣才算是有本事呢?
拉起一支叛軍,謀逆?
還是成為下一個北狄王?!
想起每次去北狄,夜平臉上露出的陶醉笑容,從內到外的放松;余綻苦苦一笑,頹然坐倒,把臉埋進了自己的雙手。
只怕余簡說的,都是真的。
而自家那位又懶散又執拗又偏激的師兄,恐怕現在已經開始了夜平生前設定的計劃。
甚至,她都能想象得出來——
難怪師父臨終想要跟自己說話的時候,師兄卻讓自己去對敵,還冠冕堂皇地找了個“抓活口”的好由頭!
師兄就是不想讓自己被師恩和家族縛住手腳,不得不走上一條無比艱險的道路!
所以他從師父逝世的那一刻起,就決定要把自己一個人丟下了?!
余綻憤怒地一躍而起!
又是“為了她好”!
可是她,不,領,情!
前世里,頂著神醫這個名頭的人在宮外頗有幾個。
唯有其中醫術最好的夜平,被稱為天下第一神醫,卻一直都號稱最神龍見首不見尾。
而余艷妃得寵,也是因為沈太后病重時,她通過余家,尋到了夜平,給太后治好了頑疾!
若是按照余簡的說法,只怕前世的余綻是被夜平以家人——譬如那時還活著的白氏——脅迫,所以才會用盡手段,毀掉皇兄以禍亂天下。
可是現在,夜平,已經,死了。
自己——余綻,也不會再入宮為奸妃!
事情,不一樣了。
不,是事情原本可以不一樣了!
但是鐘幻的不告而別,似乎又要把事情的發展軌跡,重新拉回到前世的軌道上。
生平第一次,余綻想要動真手,把那個自作主張的師兄,狠狠地痛打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