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云樓眾人笑漸不聞聲漸悄時,沈太后和椎奴剛剛登上小蓬萊。
事先并沒有得到任何通知的宮人們都慌了,急忙起身,亂七八糟地套上宮裝,近身服侍的趕緊把翹著二郎腿躺在床上吃葡萄的長公主叫起來,慌手忙腳地要給她梳妝。
沈太后冷冷地站在寢殿門口。
“不必了。你們下去吧。”椎奴出聲。
宮人們急急出了寢殿,馬百平一手扶著帽子匆匆跑來,卻被一起關在了門外。
“這是給你的。”沈太后在一片狼藉的寢殿中尋了個最干凈的地方坐下,淡淡地指了指椎奴手中的食盒。
“多謝母后賞賜。”長公主堆起一個甜甜的笑。
“看看,看看喜歡不喜歡。”沈太后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
那上頭是沈沉摘了粉色的月季花瓣絞了汁,然后細心地親手幫她涂的,又淡雅又鮮嫩。
“這是什么?”長公主歡快地打開食盒,動作和笑容一起僵住。
“是你夢里要吃的鴨舌,和我剛剛聽說的,幽州再往北,人們冬日里常常吃的一種燉食。”沈太后淡淡地看向她,然而表情和目光,都鋒利如刀。
長公主張了半天嘴,才結結巴巴地勉強擠了一個干笑出來:“我,我何曾,要吃鴨舌的……”
“不就是為了那句夢話,日新才險些丟了性命么。”沈太后的口吻漫不經心,但卻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長公主。
這個,占了她女兒身子的,妖孽……
該怎么辦才好呢?
還是嫁掉吧。嫁了,有了孕,生了子,沈家的血脈算是有個傳承了。孩子報給養大,也就是了。
“哦,我來是告訴你一聲,幽州余家的四小娘子余綻,江湖歸來,制床弩、救疫病,功在當朝。我很喜歡,已經認了她做義女。”
沈太后娓娓道來,面露微笑,顯然是想起了一些溫暖美好的畫面。
長公主的臉上越發蒼白起來,手里食盒的蓋子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長公主可是有什么想法?聽說您跟陛下乞求,要四小娘子上島陪伴,教授你弓箭射藝?你也想學九箭連珠?”椎奴無聲無息地走到了她的身后,就在她耳邊,輕輕問道。
長公主只覺得毛骨悚然,一聲尖叫,朝著旁邊跳了開去:“你,你做什么嚇我?!你放肆!”
“問你有什么想法沒有,你害得哪門子的怕?”沈太后漠然地看著她。
長公主咬住下唇,竭力克制住自己全身的顫抖:“沒,沒想法。”
“那就行了。”沈太后抬起了頭,“叫馬百平。”
椎奴看都不看長公主一眼,轉身高聲道:“馬百平進來答話。”
胖內侍顫著腿進了門,就貼著門邊站住,堆出滿面笑容,肥嘟嘟的嘴唇剛張開,就見沈太后厭煩地揮了揮手:“得了,就這個諂媚樣子,就算不是個挑唆主子大逆不道的,也是個攛掇主子害人害己的。拉下去,打四十。”
“母后!不!不!”長公主滿面驚恐地撲了上去,“不母后!小蓬萊里就只有這一個奴才肯聽我的話,對我全心全意……”
沈太后一拂袖,長公主被輕輕巧巧地推開,倒在了地上。
“你還年幼,不知道什么叫奴大欺主,什么叫欺上瞞下。這島上所有的人都是為了你好,只有這一個,是為了他自己好。”
沈太后站起身來,眼看著侍衛們悶不吭聲地將馬百平堵了嘴架出去打,自己則背著手慢慢踱到了外頭正殿。
“人齊了?”椎奴看著外頭戰戰兢兢的垂首站立的一群人,問了一聲,卻又頓住。
島上沒有大宮女,只有一個掌宮的內謁者,就是正在被摁在外頭一五一十臭揍的馬百平。
忽然,一個小阿監不知道被人從人群里推了出來,踉蹌著站好,咽了口吐沫,才奓著膽子道:“回姑姑的話:齊,齊了!”
沈太后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放眼看了過去。
從面白無須的大小阿監,到一身青灰色衣裙的宮女們。
看完一圈兒,沈太后再點一點剛才回話的小阿監:“你是做什么的?”
“小,小人是,是是,是洗馬桶的……”小阿監都快要哭出來了。
他一個洗馬桶的,哪里就輪得到他給太后娘娘回話了?
可他被人推了出來,不吭聲就等于犯駕,太后娘娘正不高興,那就真是找死了!
“哀家記得,你姓賈,家中行六。對吧?”沈太后瞇了瞇眼睛,再度看下去。
眾人一驚,一陣騷動。
難道太后娘娘竟然記得島上所有的人?!不會吧?!還是這賈小六有什么背景……
賈六雙腿一軟撲通跪倒,整個人瞬間出汗出得便跟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太后饒命,小的,小的就是個洗馬桶的……”
“你能在小蓬萊上平平安安洗十年馬桶,已經夠本事的了。”沈太后淡淡地看著他,“哀家已經跟內侍省打好了招呼,你跟馬百平換換。以后小蓬萊歸你管。”
“母后!本宮的居處怎么能讓一個洗馬桶的人管!?”長公主不顧自己衣冠不整,從寢殿沖了出來,渾身發抖,雙目赤紅。
“椎奴,扶她進去。”沈太后連頭都不回。
椎奴答應一聲,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長公主的胳膊。
長公主用力的想要甩脫,卻被椎奴又伸了另一只手,鉗制住了另一條胳膊,還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老奴萬一控制不好力度,長公主的右臂可就要斷了。”
“你!”長公主狠狠地咬住嘴唇,目光憤怒得幾乎想要生吃了椎奴。
“……就跟日新一樣。”椎奴耳語一般,再加了半句,眼中的殺機絲毫不做任何掩飾。
長公主身子一抖,臉色煞白。
“這幾個,前年來的,可用。
“這幾個,去年底跟馬百平一起來的,送去掖庭做苦力。
“長公主早就不用人專門洗帕子了,這個宮女閑在這里吃白飯么?送去浣衣處。
“還有這兩個宮女,公主貼身事務是你們伺候吧?就伺候成那樣?每人拉下去打四十棍子,也送去掖庭。
“剩下的雖然不多,但這小蓬萊上就這么點兒活兒,夠用了。”
沈太后親自分派,一口氣都點數完,問賈六:“你覺得呢?”
“十年前的人,比這個,少。”賈六艱難地說道,想了很久,又磕巴著提要求:“公主貼身的事情,還得太后娘娘指定一位姐姐才好。小人,小人……不敢……”
“就這個吧。叫梅心是吧?哀家記得你快四十了。提一等宮女,可以稱姑姑。”沈太后隨手一指,將小蓬萊的最后一件事處理完,揮手令眾人散了,轉身回了寢殿。
眾人呆滯。
賈六擦著汗拎了拎自己的袍子,看向黑壓壓的一片人,低聲喝道:“還不快走?等著領賞么?”
呼啦一下,眾人做鳥獸散。
唯有中年姑姑梅心和才十七歲的小阿監賈六面面相覷,站在正殿,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