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沉走出太廟,環顧四周。
是這一世熟悉的京城街道,是上一世熟悉的內官宮人,還有地老天荒從未更變的湛湛藍天。
“大長公主,恭喜了。”
顯出老態龍鐘的嚴觀慢慢地踱著方步走了過來,微笑著看她:“可有感覺志得意滿?”
“志得意滿?這四個字是怎么來的?”南忱失笑,歪頭看著嚴觀,模樣俏皮,可從眉梢眼角到手足肩背,沒有一分一毫不在皇家女兒的儀范之內。
嚴觀打量著她,含笑道:“老朽看到大長公主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呢。”
輕輕長長地一聲喟嘆,躬身行禮:“京城事已了,臣若想再多活些年,此刻就該告辭了。”
南沉愣住:“事了?什么事了?”頓一頓,卻知道這老兒只怕是又起了什么卦,得出了什么駭人聽聞的結論,而且一貫的會說“天機不可泄露”。
因此只得問道:“先生要去哪里?”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老朽原以為有了麗娘,能有個高高興興的晚年。誰知也成了奢望。看來,這個天煞孤星的命格,是老朽自己的才對。”
嚴觀喃喃著,滿面迷茫,過了一瞬,恢復了正常,含笑對南沉拱手,“我守了南家數十年,每每看著大夏前途慘淡,就不敢離開半步。
“今天大長公主正位宗族,南氏即便再有波瀾,也是個平安喜樂、子孫昌盛的局面。老朽總算是沒有辜負當年太宗陛下的囑托。
“所以,老朽想要出去走走,疏散疏散這把老骨頭。若是有力氣還鄉,自然埋骨桑梓;若是走在路上就死了,呵呵,死了就地埋了便是!”
這老頭子真是嘴臭一輩子……
“您老灑脫。我給您尋幾個好護衛吧?您這么能惹事的人?”南沉知道留不住,也就不強留,笑著答應了。
嚴觀得了這個允準,長出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輕松,哈哈大笑:“是!正要跟大長公主要一個人,只是不知道大長公主舍不舍得。”
“您說。”南沉笑。
嚴觀卻微微斂了笑意,深深地看著她道:“毛果兒。殿中省總管大太監,毛果兒。”
南沉色變。
毛果兒是錢大省的人,而且,對皇宮內情知之甚詳。這樣的人,要不然,一輩子都留在宮中伺候;要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即便是嚴觀親自開口要人,南沉也覺得不大妥當,微笑婉拒:“他還有差事沒做完,無論如何也得收個尾再說。”
“大長公主不如回去先跟他商量一下,看看他自己怎么選,是一輩子呆在宮里,還是跟著老朽我走。”嚴觀笑著點點頭,告辭而去。
進了宮城,南沉立即命人:“叫毛果兒。”
就在她進梨花殿之前,便見毛果兒疾步過來,正正迎上她的目光,頓時堆下笑來:“大長公主,恭喜。”
“嚴觀告老,想要了你一起走。此事你知道么?”南沉不想跟他兜圈子,張口便問。
毛果兒怔住,過了一時,方低下頭去:“大長公主可知道,蕭家小公主做了副使,同正使鴻臚寺少卿一起,已經出發去了南越。”
“呃?不知道。是要押送陳氏和秦耳過去么?”南沉覺得很奇怪,這個話題跟毛果兒要不要跟嚴觀離開京城有什么關系?
“是。同行的還有蕭家的二十二郎,和鐘郎。”毛果兒低著頭,不敢看南沉。
果然,南沉徹底呆住。
師兄……
再一次不告而別?
上次的事情,他就自始至終沒有清楚明白地給自己解釋過。然后呢?就在自己下定了決心要把真實身份、所有經歷以及那些可能出現的可怕情形都實言相告時,他竟然再度逃了!?
南沉愣了許久。
沒有人敢出聲提醒。
因為旁邊的人都聽見了,這是在說鐘郎。
鐘郎沒有告訴大長公主一聲,就擅自去了南越那個狼窩。且押送的是南越國君的愛女、對大夏來說卻是殺人兇手的陳太妃。
一個弄不好,南越國君極有可能被激得跟使團翻臉,就鐘郎的身份,那必是九死一生……
跟在旁邊的阿鏑和又新臉色都漸漸白了。
“大長公主……”阿鏑戰戰兢兢地看向南沉,下意識地喋喋不休起來,“其實沒事的。二十二郎武功卓絕,何況還有桂三爺跟著……畢竟是兩國的事情,咱們剛跟西齊結了親,南越這個時候不敢惹咱們的……”
南沉終于被她的聲音喚回了神,眼睫微顫,抬眼看向毛果兒:“所以,其實嚴觀來跟我要你出宮,是他安排的?”
什么?!
鐘郎已經能安排嚴老先生,和毛總管了嗎!?
抬著輿車內官和眾扈從立即全都低下了頭。
“太妃陳氏已經跟著使團走了。峘族余裔的案子也基本審結,小人正要把相關的卷宗呈交太后娘娘,看下一步是轉給刑部,還是直接封存。”
毛果兒仍舊低著頭,雙手攏在袖子里高高拱起,寬大的袖子密密地遮住了臉:“前天陛下登基大典之后,小人曾與內官們一起拜見恭賀。陛下說,看見小人的臉,就想起先帝和先太后,十分傷心。”
所以,南猛已經明確表示不會用毛果兒了。
“太皇太后身邊,椎姑姑已經年高,單姑姑又不肯出頭。毛果兒,你真不想留在宮里了嗎?”南沉機械地問著,聲音中卻漸漸死氣沉沉,顯然不報任何希望。
可誰知,毛果兒卻囁嚅著道:“小人其實……只是鐘郎安排……”
“你,你說……什么?”南沉的眼睛陡然間亮起。
毛果兒抬起了頭,臉上露出傷感和乞求:“小人自幼便在宮中,所學所知,一應都是這些事情。但凡出去,便是個廢物。
“嚴先生雖然垂憐,可他老人家也已經老邁,難道反過來要他照顧小人么?那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小人,小人委實不想出宮……
“只是……”毛果兒遲疑著偷看了南沉一眼,聲音壓得低低的,“太皇太后,和大長公主,還能信得過小人么?”
“有我呢!”
這一瞬間,南沉的臉上幾乎放出了光!
“那就這么定了。我這就回去跟母后說!走走!快著!回梨花殿!快把我熱瘋了!”
重新恢復了活潑性格的南沉讓眾人都摸不著頭腦。
唯有毛果兒心中明白,露出了笑容。
這位大長公主心里,最怕的,就是從此以后,跟鐘郎之間,再沒有任何羈絆。
所以,放毛果兒走?然后看著單姑姑也告老請去?那以后呢,她要去哪兒尋那個尚未開竅的鐘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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