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如絮如煙的云層夾裹著落日余暉,染成一片明艷而金光閃耀的紫紅色,暗青色的天空中似漂浮著一團一團淡淡燃燒、行將入燼的火焰。
荊州城外的官道上塵土飛揚,十來個身著勁裝的精壯漢子神情肅穆,護送著兩輛漆黑的大車,在漸漸昏暗的暮色中匆匆趕路,車粼馬嘶聲不絕于耳。
一面絳紅色繡著銀邊的大旗在秋風中烈烈飛舞,旗面上“清源”兩個銀白色大字氣勢渾厚、閃閃發光。
這是清源鏢局的標志,負責押鏢的是四十歲的鏢師許文直。
許文直此時騎在馬上,深皺眉頭,緊緊握著一柄又粗又長、刀口锃亮的魚鱗紫金刀。深秋的風吹過臉上身上,已有了攝人的寒意,他的手心卻握出了汗。
這趟鏢至關重要,是長沙城中有名的大戶韓家送往荊州的一批紅貨,價值不菲,自然韓家也開出了五千兩銀子的高價傭金。
許文直三年前帶著妻兒投奔了在長沙開鏢局的大舅子凌雪峰,做了一名鏢師。以他的武功和資歷本不足以擔此大任,但走一趟鏢能賺到五千兩銀子的機會實在不多,總鏢頭凌雪峰恰好不在,副總鏢頭楊正又恰好腿疾發作,幾個年輕鏢師都躍躍欲試,就慫恿著他把這單生意接了下來。
這幅擔子確實不輕,出發前他絞盡腦汁,做足了準備。兩輛鏢車只有面上鋪著的一層銀子是真的,但這也有不少,幾乎有八百兩,足以做個幌子,下面幾層都是銀鞘里裹著泥土的假貨。
真正的紅貨并不在鏢車里,他仔細藏在了一個秘密的地方,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饒是如此,一路上他仍然食少警醒、忐忑不安。
鏢車在路上走了將近四天,五里之外的荊州城墻已遙遙在望,在蒼穹下似乎變得越來越清晰,很快他們就能進入城門,交卸貨物。
許文直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一大半,呼出一口氣。他一時間想起了相伴已有十八年、愛嘮叨卻美麗賢惠的妻子、乖巧懂事的大女兒和幾個活潑調皮的小子,他們一定在家里翹首期盼他的歸來。
他臉上露出了笑容,不由自主夾緊雙腿,催動胯下的馬往前躥了幾步。
大女兒繡氤今年已是十七歲,一想到她,許文直的心里就更愉快了。
他只是個平凡武師,相貌平凡、功夫平凡、收入平凡,卻生了一個又漂亮又聰明、人人稱羨的好女兒,他覺得上天實在待他不薄。
等走完這趟鏢,順利拿到酬金,就該給繡姑娘好好置辦些嫁妝了。這兩年提親的人家雖然多,卻沒有一個少年郎是他看的上的。
許文直心情一放松,就越來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剛舒展開的眉頭又微微皺了起來:王家的長子未滿二十就中了舉人,才學自然是好的,卻時常出入花街柳巷,風流成性這如何使得?
李家的次子善良忠厚,是遠近聞名的大孝子,可問題就是太孝順了,母親說一他不敢說二,繡姑娘若是交到他的手上,會過上什么樣的日子簡直不敢想象。
鄰居張慎的堂弟一表人才、文質彬彬,家境又殷實,原本倒是不錯。
許文直仍然搖了搖頭,可惜側面一打聽,這少年竟然懶得出奇,是個日上三竿不起、油瓶倒了不扶的主兒。居家過日子長遠著呢,怎舍得女兒去做含辛茹苦的老媽子?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十七歲的姑娘已不算小了,理想中的姑爺卻到哪里去挑?難不成等著過了十八歲,晃眼子就奔著二十,只能將就著對付個人兒嗎?
許文直正愣愣地轉著心思,突然他聽到了“嗖嗖”幾下異常的響聲,猛然驚覺過來。
這是尖銳的暗器破空之音,他心中一沉,暗呼“不好”,只見幾道銀光自道旁的密林中疾飛而出,三個漢子驚呼著、捂著血流如注的腹部倒了下去。
許文直胯下的駿馬也中了一鏢,嘶鳴著人立而起,隨即重重向側面倒下。他趕緊飛身而下,大喊了一聲:“亮兵器,護住鏢車!”
尚未受傷的幾個鏢師久在凌總鏢頭手下,訓練有序,此刻臨危不亂,已有兩人把受傷的同伴移到了路旁,剩下的幾人團團圍住鏢車,只聽幾聲清脆的金屬碰擊之聲,齊齊亮出刀劍在手,刀鋒劍影發出一片明晃晃的耀眼光芒。
許文直雙目圓瞪,把手中的大刀握得更緊,緊張地凝視著道旁的密林。
長草和樹葉在簌簌搖動,一個頭戴青木面具的白衣人影手持銀槍一躍而出,身法輕逸,來勢快如閃電,幾個起落間已飛到面前。
幾個鏢師怒吼著團團圍上。這人冷笑一聲,手中銀槍似流云般揮出,頃刻間一片銀光閃過,幾個鏢師都僵直地倒在了地上,卻并未流血,原來是被這人以槍柄點中了穴道。
許文直牙關咬緊,滿頭冷汗已涔涔落下。他眼望著鏢車,不自然地笑道:“朋友,都是在道上混的。銀子你拿去,請高抬貴手莫傷了我兄弟性命。”
白衣人陰沉沉地笑道:“銀子?你這鏢車里的銀子只怕是個幌子吧。”說著手中銀槍掃出,挑動鏢車上的一只箱子凌空飛起。這滿載貨物的箱子幾近千斤,竟被他輕輕一挑就撲落到地上,箱蓋打開,銀錠如洪水一般流出,白花花的一片。
這人用足尖抄起幾個銀錠,伸手接住,指尖微一用力,泥土就露了出來。
許文直變了臉色,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腰間系著的一條寬大玉帶,嘴唇已在微微發抖。
白衣人手掌一伸,冷冷說道:“拿來。”
許文直凝視他半晌,忽然長嘆一聲道:“罷了罷了,錢財乃身外之物,朋友你拿去吧。”他顫抖著手解下腰帶,往前一甩。
白衣人伸手接住,看了一眼:“你一個普通鏢師,年俸不過五十兩,這樣貴重的腰帶自然不是你買的起的。”
許文直嘆道:“朋友好眼力,東西你已拿到了,請放我兄弟走路吧。”
白衣人仰面哈哈大笑,笑聲中伸手一撕,玉帶斷裂,幾錠黃金從裂口處滾落下來。
他袍袖一揮,將黃金盡收入袖中。笑聲止住,目光炯炯地盯著許文直:“真正的紅貨在哪里?你是要自己交出來,還是我出手來拿?”
許文直咬牙道:“沒有了,東西你已拿去,再沒有了,不信你可以搜身。”
白衣人冷笑:“韓家富甲一方,怎會只有區區一點銀子,幾錠黃金?”他目光忽然轉向了許文直手里緊握著的魚鱗紫金刀,輕飄飄地說道:“你武功不濟,此等寶刀在你手中實在可惜,不如另覓明主。”
許文直全身顫抖,呆立片刻后怒喝一聲,拼盡全力揮刀向白衣人斜劈下去。
白衣人毫不躲閃,搖頭嘆道:“不自量力。”這四個字尚未說完,他已閃電般出手。許文直只覺得眼前人影一花,肘間曲池穴上驟然一麻,掌中的大刀忽然撤手飛起。他驚駭之下咬牙揮拳擊向白衣人的前胸,卻被對方抓住手腕一扭一甩,身子便不由自主軟軟地坐了下去。
白衣人把銀槍往腰帶上一插,雙手拾起魚鱗紫金刀用力一掰,刀柄斷裂,一連串晶瑩剔透、渾圓如龍眼大小的珍珠似雨點般灑出,在殘陽的映照下,閃爍出絢麗高貴的光華。
面具后露出的一雙眼睛似乎在瞬間睜大了兩倍,閃動著興奮的光芒。他從袖中扯出一方雪白的絲巾,迎風一揮,將珍珠盡數收入,沉甸甸地打了一個包,大笑著揚長而去。
許文直半身酸麻,面如死灰,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里慘然嘶喊著:“完了,全完了。”
第二章神秘的禮物
五間狹小而明亮的青瓦房,窗外小院中紫藤花:枝蔓如瀑、開得正好,密密地纏滿了兩株高大梧桐,像蕩秋千一樣在涼風中輕輕搖擺。
這是十七歲的許繡氤在長沙城中的家。房子是租來的,但她很喜歡這里,每天都把屋子和院落打掃得干干凈凈。
午后她抱著剛滿周歲的小弟弟走到紫藤花下,迎著淡淡的陽光伸手摸了摸柔軟的花瓣,心里一酸,眼淚幾乎就要流下來。
她知道,這里不能再住下去了。
父親失了一趟鏢,一趟價值非常昂貴的鏢。韓家送往荊州的貨物保價十萬兩銀子,現在五天的期限已過,貨物找不回來,官府也沒有消息,按照合約韓家的損失要由鏢局來賠。這可是十萬兩銀子啊,他們全家和舅舅一起就是砸鍋賣鐵也賠不出來。
現在父親又到鏢局去了,和大伙兒一起商議辦法。母親在唉聲嘆氣甚至哭天抹淚幾天之后,想出了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法子。
“繡兒啊,快去翻箱子,把最破最舊的衣服都找出來,咱娘兒幾個換上。我帶著你們幾個丫頭小子去韓家求求情。”
母親挽起袖子說干就干,幾個弟弟都來幫忙,一邊亂翻一邊高興地打打鬧鬧,把屋子里搞得一團糟。
許繡氤不樂意,十七歲的大姑娘了,她知道要臉面:“娘你這是做什么,這不成了討飯的嗎?”她抱起小弟弟,轉身走出了房門。
母親也急了,沖著她的背影嚷:“那你說,有什么法子呀?賠不上錢來,就得全家老小攆到街上去,那就真成了討飯的了。”
一個穿著紅衣裳、名喚果兒的小女孩從院門外跑進來,沖著紫藤花下的許繡氤喊:“許姐姐,外面有人找你。”
小弟弟已經在她的懷里睡著,許繡氤把他送回床上,走出門來。
墻根下站著一個身材瘦削、眼睛又大又亮的年輕人。他的臉上看來似乎有些疲倦,卻依然挺直了身子,向著她笑了笑。
她認得這個人,雖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一個月前的下午,她正站在大門口的臺階上買針線,一個風塵仆仆的年輕人走進了巷子。他來到近前,忽然就像被當頭打了一錘子似的,釘在地上再也挪不動步子了。
他似乎忘記了一切,只是帶著一種驚訝而激動的表情癡癡望著她的臉。
許繡氤臉上紅了紅,針線還沒有買完就低下頭走進了院子。
年輕人跟了進來,在距離她幾步遠外站住,淡淡笑道:“姑娘,我只是一個過路人,走得渴了想討碗水喝。”
她笑了笑,走進屋子,倒了一碗水,叫大弟弟端出來遞給他。
從此以后,這個年輕人每天都會在下午的某個時辰走到她的門口,很有禮貌地向她討一碗水喝。
慢慢地兩個人就熟悉起來,他每次來時,有時她坐在院子里繡花,有時抱著最小的弟弟站在臺階上看著其他孩子玩耍,她不再躲閃,自己把碗端給了他。
有一天已經是傍晚,天就快黑了,她正要關上大門,忽然看見他從暮色中飛快地跑過來,仍然微笑著跨到她面前,把一只手撐在門上。她只是很奇怪,這個人跑得這樣快,居然不累也不喘。
每一次他接過碗時,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睛里閃動著激動而柔情的光芒,就連雙手也有些微微顫抖,仿佛碗里裝著的不是清水,而是黃金珠寶。
有時她也會不由自主地向他笑一笑,他便更加激動起來,眼睛更明亮、笑意更深,男性的喉結在微微上下抖動。她不敢看,臉上更紅了。
偶然有一天在兩相對視時,她忽然覺得他的眼睛很好看。她趕緊低下了頭,收回碗就跑進了屋子。她雖是小門小戶的女孩子,但父親很鐘愛她,讓她讀了幾年書。男女授受不親,她懂。
他已經三天沒有出現了,今天的樣子似乎有點異樣。許繡氤的直覺告訴她,他在盡力壓制著內心的不平靜,故作輕松地想要保持著平和。
她看著他,心里輕輕地跳了跳,卻沒有說話,也不敢有任何表情。
他激動的眼神黯淡了些,神情很失落:“三天不見,就不認識了嗎?”
許繡氤笑了笑,不知該說什么好,她的家也許很快就要搬走,不知會搬去哪里,今后的日子會很苦。也許,永遠也不能再見面了。
他默默地看著她,良久,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伸出一只手輕輕拉住了她的手腕,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想送給你一件禮物,我、我希望成為你的好、好朋友。”
她吃了一驚,只覺得手腕上一麻,臉上紅了,下意識地掙脫他的手,往后退了兩步。
“你。。。”他一顆心瞬間沉了下去,只覺得冷風鉆入衣襟,全身都已涼透,顫聲道:“你信不過我?”
許繡氤搖搖頭,淡淡笑道:“不是的,我們豈不已經是朋友了嗎?”
他的眼睛又亮了,臉上露出一種喜出望外的可愛表情,半晌才囁嚅著道:“那你今后能不能。。。”
他說完這半句,不知為什么臉上刷地紅了,竟然說不下去。
徐繡氤不由問道:“能不能什么?”
他抬起衣袖擦了擦額頭上因緊張而冒出的汗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能不能多說說話,比如,說說你自己。”
許繡氤笑了:“我就是簡簡單單一個人,有什么好說的?你問來做什么?”
他更加尷尬了:“沒什么,我就是想多了解你。”接著小心問道:“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許繡氤道:“我有父母、兄弟,你常到這兒來,不是都看見了嗎?”
“是”他點點頭:“還有其他人嗎?”
許繡氤搖搖頭:“小戶人家,哪里還有其他人?”
年輕人沉默片刻,越發漲紅了臉,吞吞吐吐地說:“我說的其他人,是指。。。是指。。。”
他一時又說不出來,許繡氤眨了眨眼睛:“是指什么?”
他想了又想,終于抬起了頭:“是指那種本來和你不是親戚,可是將來會結成親戚的人。”隨后,又加了一句:“一輩子的親戚。”
她一下子就懂了,心里跳得更厲害,可是看到他窘得連耳根都紅了的樣子,實在又可愛又好笑,突然起了想逗逗他的心思,就故意笑道:“原來你指的是這個,我也不小了,自然是有的。”
年輕人愣住了,臉上的神情就像被人用一盆冰水迎頭澆下來似的,整個人都僵在了那里,半晌后才顫聲道:“你說的是真的?”
許繡氤認真地點點頭:“真的,這又不是壞事,何必要否認?”
他的臉色瞬間蒼白得可怕,身子晃了兩晃,似乎連站都站不穩了。
許繡氤看見他這個樣子,心下不忍,想笑也笑不出來了,忙說道:“西街的郭嬸是我娘的好朋友,她沒有女兒,想認我做干閨女,我娘也答應了,這可不是結為一輩子的親戚了么?”她咬了咬嘴唇:“其他的,再沒有了。”
“真的嗎?”他失望的眼睛里突然又放出了光彩,驚喜得不知該怎么好了,只連聲問道:“這次是真的嗎?真的沒有嗎?”
“真沒有了”她忍住笑說道:“你問了我,我還沒問過你呢。那你呢,你家里有沒有其他人?”
他毫不思索,截然說道:“沒有”。
許繡氤沉下了臉:“你回答得太快了,叫人怎么相信?”
年輕人愣了一下,正要說話,只聽許家十四歲的大弟弟站在院中大聲喊著:“姐姐,娘叫你快回去,收拾收拾好出門。”
許繡氤忙答應了一聲,輕輕說了聲“對不起”就要轉身回去。
年輕人急忙一把拉住她的手,把一只小小的錦袋放在她手心里,又捉住她的手腕,退下了一只用紅繩編織成的、綴著一雙銀質小鈴鐺的手環。他的掌心很熱,帶著一種灼人的溫度。
許繡氤有些茫然,又有些害羞,一時愣住了。
他走近一步,柔聲說道:“這個手環就送給我好嗎?”不等她回答,又眨了眨眼睛:“這袋子沒人的時候你再打開看看,我還要去辦點事,過兩天再來找你。”
大弟弟又在院子里大聲催促,許繡氤無法再耽擱了,只好轉身回家。
她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回過頭笑了笑,輕聲說道:“我沒有定親,這也犯不上騙人,干嘛反復問這個?和你有什么關系呀?”
走進院子,只見幾個弟弟果然穿上了破舊衣服,一個個擠眉弄眼地打鬧成一團。母親站在檐下嘮嘮叨叨地數落著她太磨嘰。
她顧上不嘆氣,匆匆走回自己的屋子,把攥在手心的錦袋打開一看,里面放著一顆光彩奪目的碩大珍珠,還有一張小紙條,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幾行字:“敬贈繡氤小姐親啟:贈君以明珠,相思如日月,日月永相照,相思永不移。”
她捂著嘴笑了笑,這幾句話似通非通,可難得的是他一片心意。難怪他從沒有問過她的名字,原來他早已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