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安沒有想到母親會這么緊張,王庭珍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滴在林玉安的袖子上。
眼淚像燒紅了的鐵漿,一瞬間燙得林玉安酒意全無。
“娘,我錯了,你別哭了,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一聲不吭的跑出去了。”
魏氏的眼中沁出水意,側過身去用手帕壓了壓眼角,“安姐兒,你現在都是當娘的人了,若不是你娘聽見兩個孩子扯著嗓子哭,都不知道你大半夜的不在家里。”
王庭珍哭聲漸漸停了下來,接過南風遞過來的手帕,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道:“總歸你現在是嫁了人了,我是管不了你了,明日我就回去了,你三舅舅的喪儀也要回京,你若是還要這樣鬧下去都隨你,兩個孩子你不管不顧,誰也拿你沒辦法。”
說完起身就往外走,林玉安忙拽住王庭珍的胳膊,魏氏也在一旁勸她:“五妹妹,安姐兒也不是哪種沒有分寸的人,何況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你何苦和她較真呢?快別生氣了,這孩子我瞧著都心疼,你若是不疼,就送給我做女兒罷了!”
聽魏氏一番好言相勸,王庭珍的臉色才緩和了下來,又傷傷心心的抱著魏氏,兩姑嫂痛哭了一場,這事兒才算完了。
林玉安喝了酒又吹了風,回來又鬧了這么一場,此時腦袋也疼的嗡嗡作響。
林玉安送走了王庭珍和魏氏,已經是更深露重了。
秋風涼,原還不覺得冷,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林玉安冷不丁的打了一個寒顫。
“打些熱水,我想泡個澡。”
進了屋,林玉安沒有讓人服侍,自己脫了外裳,卸了頭冠。
木桶里撒了花瓣,都是春秋曬干備用的干花瓣,進了水,被熱氣氤氳漸漸變得柔軟,雪白的肌膚入了水,呈現出晶瑩剔透的光澤,林玉安微微合上眼,聽著窗外秋蟲嘶啞的鳴叫。
明日就要回京城了,可是她越來越不喜歡那個地方,越來越覺得在那兒有種窒息的感覺。
泡了半個時辰,林玉安才起身上了榻,許媽媽端了解酒湯過來,林玉安忍者不喜,一飲而盡。
許媽媽走出去擱了碗回來時,床榻上還有翻來覆去的聲音,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輕輕喚了一聲夫人。
床上的人似嘆息,又似低應的淺嘆一聲。
“夫人,你如今這般表面風光,實則過得并不好,若是老夫人尚在世,定然會擔心的,”
“我明白,可是這日子變成了這樣,我又能怎樣?”
許媽媽今日值夜,林玉安聽見她在床邊的長椅上,面帶苦澀。
“夫人嫁的是世家大族余家,榮國公府的這樣的人家本就盤根錯節,水深火熱,夫人尚未入京時還有五姑奶奶護著你,進京之后又有老夫人事事維護,您自個兒雖也受了不少的冷眼,可到底還是涉世未深,抓不住姑爺的人,如今這日子才過的這般煎熬。”
許媽媽說著又是輕輕一嘆,見林玉安不說話,便又道:“我已經這把年紀了,也伺候不了您多少年了,可我深知老夫人待夫人的這片心,若是夫人一直這樣郁郁不歡,我就是進了棺材也難以安眠。”
空氣凝滯了半晌,才聽見林玉安低語道:“許媽媽,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可是如今這日子就像是陷進了泥潭,前路渺茫,舉步維艱,我一個婦人,說起來還是一個棄婦,能有什么辦法。”
許媽媽不知為何,淡淡的笑了笑,“夫人到底是把有些事看的太重了些,我知道夫人在想什么,您從搖蕖回來后就強顏歡笑,實則都是逢場作戲,您擔心的是姑爺若帶了那女人回來,您的身份會被動搖,兩個孩子會成庶出,被人欺負,你還想著姑爺對您恩情盡斷,自己卻仍舊放不下。”
林玉安感覺自己像是被脫光了衣服,被人看的一清二楚,不由驚詫錯愕。
“夫人,您有沒有想過老夫人為何會給您留下那么多的產業,為何不雨露均沾,勻些給二房三房的姑娘?”徐媽媽輕哼一聲,“老夫人希望你能夠借用她給你的這些產業活的輕快一些,誰知道您竟然鉆進了死胡同里不肯出來了,老奴說句僭越的話,若我是夫人,定要好好的看顧好老夫人給的這些產業,把自己的腰桿子撐起來,以后即便真的同姑爺夫妻情分斷了,也能有個體面。”
這些話林玉安何嘗沒有想過,可是她覺得自己仿佛油盡燈枯,對這些事提不起興趣。
可是被許媽媽這一番敲打,她感覺自己像是又在迷霧中看到了方向,可腦袋昏昏沉沉,不知何時就進入了夢鄉。
因著天亮就要隨同魏氏一行人進京,許媽媽在前一日就收拾好了箱籠,林玉安醉酒吹風,早上有些發熱起不來,洗了一把冷水臉才強打起精神,同王庭珍和魏氏一起去了魏老夫人那兒告別。
林玉安過去的時候,屋里滿滿當當的擠滿了人,魏老夫人神色懨懨的躺在屋子中央的羅漢榻上,秋風乍起,吹得堂前掛著的一副杏花村沽酒圖颯颯作響。
“去,把簾子放下來,老夫人頭疼,受不得風。”
魏老夫人身邊的婆子見林玉安一行人進了屋,忙吩咐丫鬟去放了門上的御風竹簾。
“你們此去回京,一路上要注意保重,如今秋風大,可要小心傷寒,這轉眼就要入冬了……嗨咳咳……”魏老夫人一句話沒有說完,就躬身一陣干咳起來,一旁的仆婦們手忙腳亂的倒茶的倒茶,拿帕子的拿帕子,拍背的拍背。
魏氏神色緊張,從丫鬟手里端了茶親自送到魏老夫人嘴邊,“母親,你別著急,慢慢說。”
魏老夫人呷了一口茶水,吸了一口氣道:“入冬了,天冷,你辦完了姑爺的事就盡快回來吧,若是等到下大雪,就只能等到開春再回來了。”
魏氏擔心她急,忙連聲應是,“母親,你要保重好身體,等女兒回來,母親還要幫忙操持薇姐兒的婚事。”
林玉安心神一黯,不明白為何魏氏知道邱連云品行不端,卻仍舊決定要讓王萱薇嫁給他。
“你知道母親她身子不舒服,還說什么……”
“瑜哥兒!”
魏老夫人一身沉喝,身旁一個頭上纏著白紗布,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止了話頭,有些不情愿的閉上了嘴。
林玉安一眼就認出了這是那日在胭脂樓,林姍屋里的那個男人,魏二爺魏忠瑜。
“想必這位就是貴府風流倜儻的二爺吧?”
魏忠瑜聞聲看過去,只見一個戴著羊脂玉金絲嵌祖母綠的流蘇玉石頭面的少婦盈盈而立,這身段,這模樣,和他玩過的那些美人都不同,溫婉中帶著英氣,脊梁打的筆直,眉目如遠山一樣,驚艷而叫人看不厭倦。
“這位姑娘芳齡幾何?是……是哪里人士?”
一旁的二夫人面色黑的鍋底似的,她的男人當著這么多的人堂而皇之的對別的女人兩眼放光,叫她如何不氣。
林玉安則面露諷刺,望著魏忠瑜的臉輕笑,這個男人果然是色膽包天,明知她一副已經嫁人的婦人裝扮,還稱呼她為姑娘,雖說他沒有見過她,可是這樣直白的問她,到底是有失體面。
“瑜哥兒,不得無禮,這是樂安侯夫人,也是榮國公府世子夫人,你沒有見過。”
魏老夫人擔心魏忠瑜會再口出驚言,出聲呵斥道。
“侯夫人?世子夫人?”魏忠瑜有些摸不著頭腦的看了一眼林玉安,嘖嘖嘖的圍著林玉安轉了一圈,眼神輕浮道:“失禮失禮,夫人莫怪,實在是看夫人你眉眼含春,身段苗條似青蔥少女,我才驚為天人,一時失態了。”
大夫人和四夫人諱莫如深的看向二夫人,二夫人已經臊的滿臉通紅,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鉆進去。
“聽說魏二爺也有些船上的路子,生意也不錯。”
林玉安一說這話,魏忠瑜的臉色一變,沉著臉道:“你怎么知道這些事”
林玉安卻不再說話了,對著魏老夫人微微頷首,帶著人就出了屋,
“你給我站……”
“瑜哥兒累了,老二媳婦,送你爺們兒回去!”
二太太誠惶誠恐的點頭應是,上前去拉魏忠瑜,魏忠瑜是從小被寵壞了的紈绔哥兒,林玉安口中說的那個生意也是他的一點私房錢,畢竟平日里尋花問柳,紙醉金迷也是需要耗費大量的錢財的,他自然也要想辦法給自己多準備一點錢,誰知竟然被這個什么世子夫人侯夫人給捅了出來,他心里哪里咽的下這口氣,二太太來扶他,卻被他一把甩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狼狽異常。
“我不活了!”
二太太丟了大臉面,又羞又臊,從地上爬起來就往梁柱的方向不要命的撞過去。
魏家鬧得人仰馬翻,魏氏一行人已經離開了魏府。
林玉安疲憊不堪,蜷在馬車里沉沉的睡了一覺。
半路上下起了瓢潑大雨,因為帶的東西很多,只好尋最近的驛站整頓,等雨停了又才繼續趕路。
林玉安是被嘟嘟鬧醒的,乳娘喂了奶就把孩子放在林玉安身旁一起睡著,結果孩子中途行了,小腿蹬蹬的把林玉安硬生生鬧醒了。
“你說你是個什么孩子,把娘吵醒了還有臉哭,你故意的嗎,就因為我前兩日不理你?”
林玉安趴著,臉湊在女兒胖乎乎的小臉旁,嘟嘟望著自個兒娘,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林玉安的話,黑圓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林玉安,林玉安瞧著有趣,心情也輕快起來,輕輕的戳了戳女兒嬰兒肥的小臉,低頭吧嗒一口親在女兒的臉上,誰知嘟嘟吐著舌頭,吐著唾沫,林玉安的連上都是帶著奶腥味的口水,頓時啼笑皆非,一邊用手帕把臉擦干凈,一邊喊著許媽媽:“快,把孩子扔的遠遠地,敢捉弄母親了!”
許媽媽知道林玉安是說來逗趣兒的,應和的笑了兩聲,卻看見嘟嘟轉身背對著林玉安。
“喲,夫人快看,姐兒能翻身了!”
林玉安也瞧見了,驚訝之余更多的高興,算起來兄妹兩個已經快四個月了,會翻身也不奇怪,只是這做母親的心情還是難免激動。
等休息的時候,王庭珍聽說嘟嘟會翻身了,頓時笑呵呵的要抱外孫女,有聽到適才兩母女的趣事兒,被逗的哈哈大笑,氣氛很是和諧。
“哥兒姐兒待會兒就送我那兒吧,免得吵了你,又要喊著把我乖孫女丟了,我可饒不了你!”
林玉安知道母親是想著回京之后可能就不能時常見到兩個孩子,心里很舍不得,便笑著打趣道:“母親不寶貝自己的女兒,怎的寶貝起別人生的兒女來了?”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一路上也是和睦溫馨。
一切都很平靜,可是這種平靜在城門口卻忽然被打破了。
馬車停了下來,等著盤查,剛好一旁有一輛平常的青帷馬車和林玉安一行人的隊伍并上了,那馬車撩開簾子,才露出了一個男子面如紙色的面孔。
“公子,好像是府里的馬車,會不會是夫人?”
余嘉打量了一眼馬車,原本有些不確定的疑慮也被打消了,林玉安剛睡醒,就聽越丘隔著馬車門道:“夫人,世子爺好像回來了。”
林玉安沒有注意聽越丘的話,正打著呵欠,聽得這話,呵欠打了一半,生生的打斷了。
“你說誰回來了?”
“世子爺,就在我們旁邊的這輛馬車上。”
林玉安沉默了幾息,異常平靜道:“先回府再說吧。”
和余嘉碰頭是剛下馬車時,林玉安穿著一件香云紗素灰色裙子,頭發有幾縷不安分的飛在鬢角,王庭珍跟著魏氏先回王家,孩子就抱了過來。
余嘉面容枯槁,身形瘦得有些脫相,由著魑風扶下馬車。
不知為何,林玉安縱是有滿腔幽怨也在看見他的一瞬間消散了大半,乳娘抱著兩個孩子一左一右的站在林玉安身后,許媽媽扶著林玉安的手,感覺到了她顫抖不止,可面上仍舊風輕云淡。
林玉安在等,等車上下來另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