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陸錦娘走后,江臨舟便陷入了昏睡之中,而這看似短暫的一天一夜,卻叫她回憶起了自己這倉皇無措的一生。
是何時發覺自己對二哥的兄妹情誼轉為愛慕,江臨舟記不大清了,只知爹娘說要將她們姐妹二人嫁與皇子時,她在深夜慌亂地闖進二哥的院子,直直地撲在了他的懷中。
“我不做什么人中鳳,二哥帶我走吧,去哪兒都好。”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襟,江臨舟在他懷里哭得聲嘶力竭。
終換得他一聲“好”。
可自那晚過后,直至送嫁的日子到了,江厲也沒出現在她眼前。
彼時老太爺有意培養下任家主,父親那一輩的無大用之才,江厲就成了最好的人選。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終究是選了江家那偌大的家產。
而他向來玩世不恭,做盡叛逆之舉,說愛她,大約也是嘗個背德的新鮮感。
心如死灰是何等情形,江臨舟想著,也莫過于此了吧。
于是她遵從了爹娘的安排,與姐姐一同自南城奔赴皇都,一個為皇子正妃,一個為皇子側妃。
離家那日,滿路桃花開得正好,洋洋灑灑飄著了滿地落紅,卻被馬蹄聲聲踏碎,碾入塵灰。
姐姐江臨軻頗有興致地掀開帷裳四處張望,而她卻垂眸斂色,不見喜怒。
“二哥怎追在后頭?”江臨軻瞧見后頭跟著江厲,有些奇怪地問道。
江臨舟卻立即掀開另一側的簾子,與他對了一眼。
春末風和,卻有無數細汗在他額前堆積,匯聚成珠滾落臉頰,又滴落在衣襟之上。江臨舟忽而想起那幾日自己幾乎流干的眼淚,手中十分干脆地將簾子放下。
一別過后,只愿各自歡喜,那些錯過的也終究挽回不來。江厲既然舍不下江家那些富貴繁榮,那就徹底舍下她吧。
皇子府雕欄畫棟,盡顯皇室昌盛威嚴,江臨軻如魚得水,而她深入淺出,未曾給人留下多少印象。
她以為一生只是如此,卻不料一日秦岷遣送護衛到她身旁,她隨意一抬眼,便對上那雙帶著笑意的眸子。
他說臨舟,我還是舍不下你。
一個是皇子側妃,一個是近身侍衛,兩人同進同出,在外互不理睬,在內恩愛纏綿。江臨舟滿足于現狀,可總有人要打破現狀。
“我助你假死離開府邸,你可愿意?”先帝被秦岷斬殺的前一晚,江臨軻難得找上了她,一邊為她梳發,一邊輕柔問道。
為奪寵,江臨軻告密她與江厲有染,把那段背德的戀情公之于眾,雙生的兩姐妹早已形同陌路。
可今日一番親近,一番謀劃,就讓江臨舟與她重歸為好。
于是火刑燒傷了她半邊臉頰,卻換來和愛人女兒遠走高飛,江臨舟覺得值當。
“然后呢?”沈傾鸞聽她說完十年前的事情,便忍不住繼續問道。
被關押在地宮那么多年,有些事情早已模糊,唯有那一夢回往,才叫她愈加清明。
江臨舟躺在床上,兩行眼淚劃過皺起的皮膚,掩進蓬亂干枯的發。
“江臨軻早已設好了局,她與江家串通,要讓我一生活在他們的控制之下,我與二哥四處躲避,最終還是被抓了回去。”江臨舟說到此處,緊緊攥起了秦問遙的手,“可我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惡毒,不僅要我受那錐心之苦,還要羞辱我的女兒,甚至是要她的性命。”
秦問遙在旁聽著,早已是抽咽得說不出話來,此時她只能回握住那雙骨節突出的手,不停搖頭。
沈傾鸞心中亦是不好受。
對于秦岷內宅之事,沈傾鸞不知父親當年是否有所知覺,可不論是為了那個心狠手毒的大江氏也好,還是為了這個命數悲苦的小江氏也罷,總之他獻出了自己的性命,卻正中了他們的圈套之中。
真是好笑。
沈傾鸞仰著頭,目光透過那半掩的窗,瞧見的明月一片模糊。
柳君湅知她心中難受,卻也只能輕嘆一聲,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認得你,”半晌沉默過后,江臨舟卻突然開了口,“太傅夫人心地良善,總是組織我等救濟貧苦。你和她長得與小時候著實相似,我一眼便瞧了出來。”
聽得此言,沈傾鸞卻沒看她,只是問道:“那你既然知曉你姐姐會以此法助你逃脫,又為何不與我娘說上一聲?”
她知曉自己不該遷罪于江臨舟,可還是沒法釋懷當年之事。
而江臨舟亦是苦笑一聲,回道:“我哪知他們會以妖妃罪名將我論處?我若早知,哪怕不走,也絕對要救沈家。”
大江氏為人霸道,說句不好聽的,那便是惡名昭著,唯有將她判為妖妃,才能讓百姓對此決定少有異議,畢竟這種人死有余辜,也是大快人心。
而沈崇求情的舉動,卻讓眾人對他的印象加上一條“心慈太過”。
“我自知時日無多,也不愿茍活于世,”江臨舟說道此處便咳了起來,好不容易被秦問遙順過了氣,這才握住了她的手腕,“我會將自己所知曉的盡數告知,可我有一個要求.......便是希望你們能護問遙周全。”
秦問遙跪在地上,雙手圈住她的腰,哭道:“我不要周全,我只要娘活著......我已經沒有爹了,不能連娘也將我拋下。”
一聲“爹”從秦問遙口中說出,便讓江臨舟心口抽痛。她記起才離開皇都那兩年,即便逃亡,也是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江厲說過會把秦問遙當成親生女兒看待,可到如今,終是他再次食言。
“胡說什么呢,你爹,該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
江臨舟說罷便看向了沈傾鸞,“你與這位小公子先出去吧,我想與問遙說說話。”
沈傾鸞應下,一言不發地離開屋子。
“娘要與我說什么?”秦問遙不解。
江臨舟拂下她的手,說道:“去鋪紙蘸墨,我說什么,你便寫什么。”
闊別八年再會面,秦問遙有些不舍,卻還是依她所言去了案前,一字一句,聽她細數自己的過往。
而才出門的沈傾鸞,卻與門口站著的人大眼瞪小眼。
“你怎會在這兒?”沈傾鸞奇怪問道。
在門口等了有段時間的江宴生沒回,心情卻是明顯的低落。還是柳君湅將沈傾鸞朝前輕推,解釋道:“我讓他來的。他們江家的事情,江小公子也該聽聽。”
于是江宴生就等在門外,聽里頭江臨舟斷斷續續地訴說。除卻自己的遭遇,便是江家之前與之后犯下的罪行。
今夜漫長,同在一個屋檐下,卻誰也無法安眠。
“娘這輩子得過且過,按理說本該不恨才對。”等江臨舟說完了,外頭的天色也微微亮起。她瞧著日光破開黑幕,將天邊染成一片各色交錯,眼睛也緩緩閉合。
“可我偏偏恨了太多人,”她的聲音近乎呢喃,“我恨家中供奉的老道,輕易定人一生;我恨無知懦弱的爹娘,對祖父唯命是從;我恨爭寵奪權的姐姐,與我離心害我性命;我恨自以為是的秦岷,將我送入萬劫不復......”
“可我最恨的,卻是江厲。”
此言一出,她便沒了聲響,秦問遙放下筆,眼前寫滿小字的紙上,卻浮現起了那張染血的臉。
“娘是恨他沒救你?”她問了,可沒得到任何回應。
其實仔細一想,若當初江厲真的帶她私奔,也不見得就能有好結局,可這件事情一定深深刻在了江臨舟心里,不論過了多少年,哪怕再怎么情深,那絲遲疑,終究是忘不掉的。
“可他不是也醒悟了嗎?”秦問遙勸道:“當初他追到皇都,作為你的侍衛陪同身側,也是在江家與你之前選擇了后者,何況這次他也是以性命相搏,只為讓我們安穩出來。”
“娘就原諒他吧,也當時給自己一個解脫。”
秦問遙垂在兩側的手緊緊攥著,生怕會惹得江臨舟生氣。可好一會兒過去了,身后的人卻讓然沒有回應。
于是她回頭正想看看,便見江臨舟的手垂在床側,鮮血淌了滿地。
“娘!”秦問遙一下慌了神,慌忙跑上去想要捂住傷口,卻又不敢動作。
江宴生是第一個闖進來的,見此情形趕緊上前包扎。秦問遙就跪在他身邊連聲哀求,儼然將他當成了救命稻草。
可江宴生畢竟不敢托大,只能讓秦問遙去找沈傾鸞。
柳君湅的住處不大,統共兩間一主一次兩間臥房,秦問遙剛出去就見兩人匆忙趕來,直直就跪了下去。
“求大人救救我娘。”秦問遙朝著兩人連連磕頭,額前撞擊在地聲響沉悶,顯然是用了極大的力氣。
柳君湅于是先行一步,留下沈傾鸞安撫手足無措的秦問遙。
“大人,我娘是個是個善人,只要手中還有余錢,她都要去救濟街邊的乞丐。她做了一輩子善事,為何不僅得不到回報,還要落得如此地步?”
秦問遙幾乎是癱在了她的腳邊,身形因為悲痛不停顫抖,似乎只有蜷成一團,才能讓自己有一絲安定。
沈傾鸞突然就想到了沈家,想到了沈崇,想到了母親,想到了三位兄長。
還有那個失去一切之后,無助蜷縮在黑夜之中的自己。
“許是這世間涼薄污糟,配不上這般純凈之心,所以上天收了她,讓她免于人間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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