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驚鸞

一百三十 不與相爭萬事休

前言美人入畫

那一處亭臺樓閣躍然紙上,繪一幅畫卷流世千年之長,輾轉幾生,畫跡消磨,獨字留兩行,名曰鏡畫坊。

執畫初尋得此地之時,我衣不蔽體,襤褸非常,接待我的是一位玄袍的青年,眉目精致,言談親和,溫潤如他手上把玩的玉骨折扇,更襯出我的狼狽驚慌。

他笑我,當日浮沉凡世之中,現在卻終歸于本初之地。

何故徘徊一場。

而今我輕搖玉骨折扇,望著眼前與我當初一般衣衫襤褸的人,或該說她并非凡世之物。

“你見到他了?”我問她。

“見到了……”她說完咬緊了下唇,用力握緊的雙手微微顫著。

“既如此,你還有何留念的?”

她慘然一笑,徒添幾抹釋然,“他們恨你薄情,你可曾有過怨言?”

我挑眉看她,不曾作答。

“我猜你一定是想著,那不過是他們貪戀作祟吧。”她起身,又朝我伏跪而下,道了句多謝。

“他們貪戀不滿,你為何不似那般?”

她嘴角笑意溫柔,“若得轉世,尚可一聚,可若停留不返,只會被吞磨了心性,那不是我。”

我看她一眼,心緒平靜,只將畫卷拋在她面前,如白綾一般,剛好三尺,上書偏灰的“鏡畫坊”三字。

一縷青煙入畫,容顏秀麗的女子笑得明媚,正似那不知何年的小巷之中,一眼回眸。

我將畫卷懸掛正廳,于那百幅畫正中。

緊閉的木門被急急地叩響,我瞧著撞門進來的男子,西裝革履,一派成功人士的面貌,卻紅著眼眶。

“她已去了……”我留了一句,轉身回屏風之后。

鏡畫坊,繪一畫卷知緣劫,世有妖物,現于鏡前……

前言明鏡為影

那玄袍的青年初將這處鏡畫坊交到我手中的時候,不過是與我寒暄了這幾年的生活,自十三歲從軍十載,身作遼王的軍師,最后零落成泥,落得現在這般下場,不是因為奸佞橫行,不是因為美色誤政,而僅僅只是因為命數二字。

——你只需記住,這無邊無盡的生命中,你就只有一個身份,那便是鏡畫坊的主人。

過往的那些,不過只是幻夢一場,鏡花水月。

他如是說著。

將玄袍交與我,將折扇交與我,他只化作一縷輕煙入了畫中,一個落寞的背影,我便已經不記得他的相貌。

鏡畫坊的主人,無生無死,不傷不滅,能視六界之物,孑然六界之外,天地因果現于眼前,卻圈禁在這一處小小的畫坊之中。

最后的歸所,也不過就只是刻畫在那三尺畫卷之上。

“若是一定要予我一個身份,那么看客,聽戲人,都還算合適。”我斜靠在雕花木架上,笑對他說。

“我倒覺得你像個說書人。”少年一如既往地環顧四周,仔細到似乎是想將我這里的畫卷全數篆刻在腦海之中,他手中握筆不停地在紙上描繪,所到之處倒是比畫卷要更加精致幾分。

“只是可惜了。”我瞧一眼他手中的畫,輕抿了一口茶,隨著時間的流逝,這茶的味道漸漸失了原本的純粹。

“可惜什么?”少年似乎是對手中的畫十分滿意,面上難得的笑意也深了幾許。

“你這畫形似,卻沒有靈氣。”我放下茶盞,虛點了點墻上的卷軸,“他們可都不是出自畫師之手。”

他輕笑一聲,顯是沒有將我的話放在心上。

我也沒有讓他信服的想法。

門被輕輕地叩響,三聲之后便沒了響動,這次的客人倒是個規矩懂禮的。

“天色已晚,我這兒的客人也上門了,你在這恐有不便。”我理了理衣袖,朝他下了逐客令。

他將東西收好,瞥我一眼,“裝神弄鬼的。”

說罷,便是從側門走了。

我將屏風緩緩拉開,鏡中空無一物,連我身后的架子也映不出來。

可它自有它的用處。

鏡畫坊,以鏡為影,可視妖魔鬼物,可知前世今生,此處是一店鋪,卻從不與凡人相關。

曲終散,塵緣亂壹

于我鋪子中那些修為不高的靈物來說,待我長喚的那一聲之后,便只是門微微開合,帶著一縷寒風吹起畫像的邊緣輕輕作響,片刻便歸于寧靜。

而我折扇半掩面龐,側目打量著端立在廳堂正中的男子。

著一身淺色華服,披一件狐裘大衣,烏發冠起,全身上下雖只一塊玉佩以為裝飾,卻也難擋他生前的貴氣。

是了,生前,來我這鏡畫坊中的,從無凡人。

鋪畫軸,輕蘸墨,象牙玉筆一勾一畫,相對無言,便是半個時辰過去,他也不惱,待我停筆之時,還站在遠處一步未動。

“來瞧瞧這幅畫卷,可是和你心意。”引他上前,我不過只端了一盞茶,背對他悠閑幾步,不消想也知道他面容上是如何的震驚。

“你如何識得她?”男子愣了半晌才問了一句,那聲音微微顫著,蒼白的指尖幾乎是與畫卷顏色相融。

“我若連她也不識得,你也不會來這里尋我。”

他聽得我一句,依舊是沒有動作,我也不急,捧一卷書好似局外之人。

我也確實是個局外人。

“縱觀人間,總是有些該轉世的亡魂未曾踏上轉世的路,或是自身不愿,或是冥間不收,總之執念過深,輾轉于不該留的地方,千百年過去,待得記憶消磨,愈發不能得個善了,鏡畫坊,便是依此而存在。”這是那青年曾與我說過的話。

“我要如何才能找到她?”男子問我。

我隨意一瞥他的腰間,那枚玉佩泛著柔光,不似凡品,“你舍盡一切,獨留這塊玉佩,是為何?”

他目光中似有茫然之色,我心下了然。

“我為你做個了斷,你將這玉佩給我,如何?”

曲終散,塵緣亂貳

那一方美玉映在鏡中,如有水波蕩漾開來,我瞧著那清淺漣漪漸消過后浮現的景象,大抵就是令他執意流連的過往。

————鏡畫坊————

春臨三月,細雨綿綿,那薄煙如同美人掩面的輕紗,不損美態,反添一抹神秘之采。

岸上綠蔭遮掩的亭中,總是不缺悠閑的文人雅客,弄墨提筆,畫卷詩篇躍然紙上,兀自暗嘆一句傳世佳作。

南城多是書香門第,也正是如此自命清高的所謂學者自當不少,久而久之,樓宇高臺滿眼盡浮華,南城便成了縱情享樂之地。

絲竹管弦悠悠而來,在細雨之中朦朦朧朧聽不真切,待得樂聲漸近,一艘船舫現入眼簾,在素水之上漾起波瀾,如那薄唇輕啟一聲細語,緩緩流過心間,卻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這戲臺上的人,似是個生面孔。”男子著一身素色華服,上以銀絲繡了祥云片片,更襯出幾分公子風流。

臺上一曲唱到一半,正說的是郎才女貌一段佳話,女子仿佛是已經入戲了一般,那含羞帶怯幾多歡喜幾多憂愁,都像極了書中的人。

斜一眼端坐在位上的男子,一雙漆深的眼眸黯淡無光,似望著臺上,卻是散亂沒個焦點。管家不禁蹙了蹙眉,對自己方才的謊話未曾生出半點愧疚之意——不過只是一個戲角,誰來唱又有何偏差?更何況其人如何,自家公子總是看不見的,于是附耳道:“云家下的帖子中有記,這出戲是拜婳樓中的拂柳姑娘上臺,哪里會有什么生面孔。”

“唱腔雖相像,但拂柳的嗓音婉轉柔媚,不似這般清朗孤傲。”

管家聽著,復又將目光轉向臺上的女子,濃妝艷抹之下低垂的眉眼透著清冷之意,一顰一笑,一怒一喜,天生傲然。

“去問一問,那臺上的是何人。”

曲咚散,塵緣亂叁

紅綢碧釵輕帳里,錦簇叢花繪彩衣,

何人一顰一笑引,顧盼流轉浮生盡。

一點落成,兩句詩詞筆風凌厲卻不失柔和,如那畫中伊人笑意清淺又明媚,執筆立于案前的人卻久不曾回過神來。

身邊小廝瞧那凝在筆尖的墨珠,隱隱有下墜的趨勢,忙是接過他手中的筆,輕放在一旁。

“少爺畫的可是心上人?”小廝思索許久,才是試探地問了一句。

蘇謹只一笑置之,畫軸墨跡尚還未干,他輕撫上邊緣,連空白之處也萬分小心。

“是個什么樣的人?”

聽蘇謹此問,小廝卻是微微怔然,望向畫中淺笑的女子,分明一身艷麗的衣衫,眉目間卻又透著出塵之色,可作畫的人卻是看不見的。

南城蘇家傳承百年,乃是城中及至整個南部赫赫有名的書香世家,只是身為嫡系一支,卻因上一輩為官的族人在改朝換代時站錯了陣營,落了個日漸衰落的下場。

蘇家老爺只一位夫人,二人恩愛半生,唯有一子,便是蘇謹,原本家中對他算是寄予厚望,卻不料他自幼體弱,原本文采斐然的少年,十歲一場大病之后便什么也看不見了,白白葬送了好前程。

小廝是與蘇謹一同長大的,看他這般模樣心中也不是滋味,再觀那畫中人,命數之下他葬送的,又豈是前程。

心思百轉千回,最終只帶著笑意回道:“是個清婉秀麗的女子。”

曲終散,塵緣亂肆

每至正月十五上巳節,南城中便是少不了舉行一場花燈會,接連兩日不歇,城中無論貴胄世家抑或平民百姓,可于此會中斗才斗藝,大放異彩,得一段賞識或是姻緣,成就這花燈會中延續幾年的佳話。

云家是富商之家,在這樣一個梨園世家聚集、視錢財于身外之物的南城,慣是不受重視,然則云家財力豐厚,又是長袖善舞,這主辦花燈會的職責便是落到了云家頭上。

及至戌時,花燈會依舊是熱鬧非凡,因著其中有不少未曾出閣的閨中少女,遠遠可見各家的轎子在云家家丁的安排下有序停放著,下人管家們尋著自家的夫人小姐,民家女則是相伴離開,場中就只剩下爭執不休談天論地的公子哥兒們。

陸續散了半個時辰,等到摩肩接踵的一條街上恢復了平日的寧靜之時,云家的管家才張羅著眾人收拾離開。

輕散下規整的發髻,簪釵步搖擺了多件,少女微微晃動酸痛的脖頸,復才清理著滿面的妝容。

門外叩響三下,待得少女喚了一聲,有人推門進來。

“這是今日各家的公子少爺送與小姐的禮,夫人說了讓小姐自行處置。”

云墨淺瞧一眼兩個婢子手中堆滿的東西,形形色色各種都有,約是打著送與拜婳樓中戲子的理由,云家無理推脫,便是都收了下來。

“就放那兒吧。”她隨意應了一句,又回過頭去。

婢子并未久留,將東西放好便掩門離開。

梳妝臺上雕花的木匣微微一動,一縷青煙飄蕩開來,凝成一個玄袍的少女,往桌邊的凳子上一坐,便開始對桌上的東西挑挑揀揀。

少女聽得身后的動靜,忙是回頭。

“夙兒,你終于來了。”

曲終散,塵緣亂伍

未曾搭理身后欣喜的人,夙兒只是兀自擺弄著那些華而不實的物件。

“我觀你不像個自命輕賤之人,何必拋頭露面多此一舉,富家千金平白讓人當作戲子看待?”她斜晲行至身邊的人,語中頗有嘲諷之意。

云墨淺卻也不惱,與她一笑,褪去妝容之后的面龐黯淡平凡,半面臉上的傷疤更是有損形容,使得她與方才臺上的戲子妝扮判若兩人。

“那些個顛倒眾生的本事我并不具有,只能用此法聊以解癮,你情我愿,有何不可?”她說得輕易,一只手撐著下巴,一只手跟著夙兒一起挑來揀去地。

“我倒是不知,你何時對這等俗物有所期求了。”許是覺著手下的東西沒個意思,夙兒將東西往前一推,窄小的圓桌盛不下這些東西,掉落了不少,她也不在意,起身又躺上了旁邊的搖椅。

掩在一堆貴重物件之中,有一方素雅的錦帕引開了云墨淺的目光,無多裝飾,唯有一首筆墨書成的詩篇,她輕輕一笑,將錦帕仔細抽出。

“倒不都是一些俗物。”

夙兒聞言只瞥了一眼,“一方帕子,兩句詩詞,這就不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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