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之上燈火如晝,襯得那皎白月光亦是遜色幾分,院中伸出的枝丫微微發了新芽,于燭火之下,傾瀉滿地的紛雜光影。
沈傾鸞踏著暖光,如昨日正踏著那蟠螭花燈細碎剪影,尋到那人門前時,他正輕輕撥弄琴弦,短短幾個音,卻留有長長的余韻,為她鋪就出一條路來。
“你怎么來了?”說毫不驚訝,自然是無甚可能,顧梟起身迎上她,心間諸多情緒作亂,倒叫他更不知作何神情。
沈傾鸞心中倒也是復雜地很,有與他相見的欣喜,有將要離別的失落,更有對丞相夫人臨行一舉的懵然。
只是各種情緒到了最后,卻也只有展顏一笑,將食盒提起晃在他的眼前。
“夜里包了餃子,想趁著年前給你送些來。”她說著,面上又有幾分戲謔,“只是大人一向自律,若講究過午不食的規矩,這餃子我可就要帶回去了。”
顧梟接過食盒未曾看,只問:“怎么想到這時給我送餃子?”
“送的說是餃子,倒不如說是喜氣。我原本想著明日一早送來給你,只是聽說子時乃一日之初,除夕夜后的子時更是一年之始,所以想著早些送來。”
自有記憶開始,顧梟便是跟著一向冷血冷情的顧絕塵。
他這輩子戍守在北漠從未娶妻,哪怕撿了個孩子,也是不懂如何照料,以為只是給些吃用便罷。即使后頭劉貴妃曾說讓他親自教導于顧梟,后者也從未體會到除卻嚴厲以外的溫情。
而沈傾鸞的出現,則如一片暖陽跌落在封存他的冰窟之中,使得顧梟也漸漸多了幾分人情味。
“愣著做什么,將到子時,可等趕緊將餃子煮上,免得誤了時候。”沈傾鸞被他那滿含深情的目光瞧得有些慌神,趕緊錯開了目光,而后催促道。
顧梟于是勾起唇角,應了一聲,帶她往廚房行去。
府中的下人都走了,畢竟臨著年前,眾人都是團聚為好,所以本就不甚使用的廚房有些冷清。
好在顧梟本就會生火,這爐灶用得哪怕不順手,燒水總歸不是問題。
見著鍋底的水已經冒出細密的小泡,沈傾鸞打開食盒,將里頭瞧著有些癱軟的餃子一一拎了起來。顧梟往那兒瞧了一眼,竟不解風情地說道:“丞相府的廚娘是新來的?”
原先一句調笑的話,顧梟也確實沒想到餃子會是出自沈傾鸞之手,只是聽在了后者耳中,卻直接將手中食盒的蓋子合上了。
“你若是瞧不上,我就自個兒帶回去,只是這餃子我一個一個捏得麻煩,到年你估計也只能嘗上一回。”
顧梟哪能還不明白她的意思?將她拿出的那幾個先下入鍋里,而后才道:“賣相雖一般,可這餃子吃的也就是個味道與風俗,誰還管這外相如何?”
沈傾鸞聞言涼涼的瞧了他一眼,“你若覺得這餡料調的好,哪日我讓輕婉給你調上個一盆兩盆的,你且讓府中熟手些的廚娘給你包個十天半個月,就當是解饞了。”
聽她這番話顧梟也是哭笑不得,好在沈傾鸞不過口頭說說,并不是真的和他吃味兒,沒說兩句也就將食盒打開。
此時已是深夜,為免吃了太多睡不著,沈傾鸞下得僅有十個出頭,可顧梟不依,非說這餃子帶的也不多,留到明日做早膳也不夠,不如全部下了去。
于是過了一會兒鍋蓋剛一揭開,在撲面而來的水汽過后,就是一鍋難見完整的皮與餡料。
“我這也是第一回做,以后肯定會好些。”沈傾鸞自個都有些不好意思,屈指在鼻尖揉了揉,末了還輕咳了一聲。
顧梟卻不會嫌棄這些,將大半撈入了自己碗中,剩下的才給她盛了半碗,還都是較為完整的那些。
“你若吃不下倒了便是,眼下時候也不早了,可別再撐得難受。”沈傾鸞有些擔憂地說道。
顧梟搖了搖頭,隨后帶她到院中石桌坐著,兩人就著柔和的月光,在新年伊始吃著餃子。
外面萬家燈火從明到滅,也有燭燈徹夜不眠,沈傾鸞挑著碗底最后一個餃子,戲說道:“你我往年,可很少會有這樣安寧靜謐的時候。”
顧梟應了一聲,隨她目光朝外也瞧了眼,回道:“五年之內,我定能替你了結舊事,屆時山川之大,隨你喜歡何處,我都帶你去。”
他從未對自己說過欺騙,也從未給過自己無法實現的承諾,所以顧梟愿說,她就愿聽。
餃子吃完,子時也走了小半,顧梟說帶她去賞萬家燈火,碗筷沒收就拉著人出去,沈傾鸞倒沒問去哪。
于是走過長街,轉過小巷,等顧梟帶她坐上萬華樓的屋檐上時,半個皇都幾乎都能盡收眼底。
“萬華樓是皇都中最高的樓宇,由此觀下,便是萬家燈火皆入眼中。”顧梟不知從何處拿出一個酒壺來,斟上一杯給她,自己則是直接提起酒壺,由壺嘴傾入口中,倒是灑脫。
縱是眼力再好,從萬華樓頂朝下望去,所見也不過燭光隱隱綽綽,多添幾分朦朧之感。
沈傾鸞俯瞰世間,難得放松,便與他玩笑道:“你還真不會說話。”
“那要如何說?姑娘不妨賜教一番。”
沈傾鸞將杯中酒飲盡,又與他討了一杯,這才笑言:“你應當說,這目之所及的天下,若你想要,我也打下給你。”
說完連她自己都是沒繃住唇畔的笑,或許是覺得這話說得未免荒謬了一些。
仔細想來,沈崇一輩子為大央國事殫精竭慮,從未想過奪權之事,更曾說若能在他在世之時看見天下太平,就是最大奢望。
若他還活著,沈傾鸞或許還會為大央盡力,可他已死。置身在那場大火中時,只怕感受到的除卻烈火焚身,就只有涼薄了吧。
對了,他應當什么也感受不到,沈家那場大火前江氏讓人在飯菜里下了藥,他們安詳地去,至死還想著或許明日皇帝就會還他們公道。
下頭的燈火漸漸模糊,沈傾鸞知曉,朦朧的從來不是街景,而是她的眼睛。
一雙手從旁側伸來,圈著她的脖頸,將掌心覆在她的眼睛上。
視線漆黑,沈傾鸞卻難得覺得安定。
“你要什么,我都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