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驚鸞

二百零四 為誰憂慮心不明

我看過無數或為悲哀或為凄美的故事,之所以并無圓滿的結局,大抵是因為人固有一死,歸于塵土之后,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在鏡畫坊中待了千百年,哪怕我有著凡人的千愁萬緒,在這些年也當是消磨殆盡了,更何況我從起初便沒有那萬千思緒,所以看到什么樣的故事,都應該不再動容了才對。

“不過偷看了你一個故事,你又何必如此反應?”青年一手撐著腦袋,一手把玩著簾罩上的瓔珞,他輕挑著一雙桃花眼看我,打趣道。

收回按在靈鏡之上的手,鏡面上美人略帶疲憊茫然的眉目已經不見了蹤影,變為一面平平無奇的凡物。

“這是鏡畫坊的規矩。”我冷冷地吐出一句,袖中的手卻是微微顫著。

青年在我這鋪子里來去自如,漸漸地我便沒有對他過多提防,他亦是從不會作出出格的舉動,可這一次,他卻是觸到了鏡畫坊的底線之一——

不得擅自窺探他人的過往。

我不知曉他看的是誰的過去,亦是不知道那執念為何,就像我更不知道,我心中那股莫名的戰栗是從何而來。

然這些問題都由不得我去深想。

“以后,你便莫要再來了。”即便他是這千百年來唯一陪我走過一段時間的凡人,我也不能接受他作出任何對我而言足以致命的誤失。

約是身為這鏡畫坊主人的緣故,我的性情一向冷淡,而青年所為確實是讓我心生怒意,因此說出的話相較平常也更是冷了幾分,頗有絕情的意味。

而他卻并無其余的反應,只是微微整理襯衫的袖口,與我笑道:“即使我不來,你我還是會有再見的一天。”

我瞥他一眼,不置一詞。

鏡畫坊于我是有禁制的,就算我有意去見他,也是不能踏出那條界線半步,更何況我與這凡間塵緣極淺,實在是沒有必要再相見。

將簾掀起,微微側頭除了前廳,眼角不經意間瞥見他還站在原地,背對著木門,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清。

我身形一頓,旋即將簾幕放下,心中一悸。

到了晚間,明月高懸,我躺在床上,將思緒放空,不知為何聽見了鏡畫坊之外的聲音。

或是安靜或是喧鬧,或是歡喜或是憂愁,我恍然看見自己的神魂浮空,在世間飄蕩,神情木然。

就好像已經飄蕩了許多年一般。

“你可曾記得,在這鏡畫坊中待了多少年月?”

虛空之中有一個聲音如是問著,我垂眸,映在眼底的是萬家燈火。

“不曾。”即便我還記得初來鏡畫坊中的情形,卻已經記不清,究竟在此待了多久。

“那你可曾記得,在這凡世之中輾轉了多久?”

“亦是不曾。”

那蒼老的聲音低低一笑,帶著久經歲月的蒼茫。“既如此,你又為何留在世間?”

我不知......

“你該是明白,即便收過那么多的魂魄,支撐你留在凡世的,亦是執念。”

聲音遠去,不多時便消散在天地之間,面前忽而出現一個身著紅衣的少女,背對通明的燭火,朝我微微一笑。

我忽而伸出手,入眼的卻是青白的簾幕。

身上一片冷汗涔涔,骨節鮮明的手透著蒼白,我急促的喘著氣,好半晌才意識一切不過只是一場夢境。

我已經許久沒有做過這種夢了,是從來了這鏡畫坊開始,抑或是更早。

起身沐浴,換上我平日里常穿的袍子,垂落的青絲依舊在滴水,我卻沒用靈力將其弄干。我記起,我曾很努力的去學會做一個凡人。

鋪子才剛剛開門,便是走進一個面容陰沉的男子,他周身仿佛包裹在了一團黑霧之中,唯那雙眼睛尚是清明。

“我這鋪子小,恐怕容不下你這身份的客人。”我倚在門邊,一副送客的姿態,哪怕看不出此人的過去,我也知曉他并非善類。

這么濃重的死氣,該是葬送了多少亡魂。

聽了我的話,他也不過是駐足與我對視,并未做出多少暴虐的舉動,“我不過想尋他轉世去了何處。”

“要尋轉世,你去的當是冥府,而非我這小小的鏡畫坊。”

他卻搖頭,“他的命數,從不為冥府左右。”

“不為冥府左右,便是該歸于天命,那我更加管不了。”

打了個呵欠,我已是有些不耐煩了,這世間總有些人,丟了重要之人之物,便想來鏡畫坊中尋覓一番,可哪有這么簡單的事情?

哪怕是那些我曾接納過的亡魂,在得到過去之后,便就真的不在了。

“這個故事對坊主而言,決計是有用的。”

“有沒有用我不知曉,但就前提而言,我看不出你的過去,自也畫不出你要尋的人。”

他卻從袖中拿出一個畫卷,還未展開,我便將眉蹙起。

“坊主心里猜的不錯,”他見我如此,坦然承認道:“這確是人皮,卻是我自己的。”

將畫小心打開,他繼續道:“他是祭司,本就是天命之人,與這凡間僅一世牽連,消去后便不留痕跡。”

“他與凡間唯一有牽連的便是我,所以也只有我的皮,才能繪出屬于他的容貌。”

畫卷之上,一個身著長袍的男子席地而坐,他懷中抱著一把古琴,抬頭似在遙望。

明明甚美的一幅畫卷,卻平白好似失了什么,我問他:“沒有眼睛?”

他一笑,手指輕輕撫過畫上空白的一塊,“是啊,沒有眼睛……那雙眼睛極美,連我也畫不出分毫。”

手指一離開畫卷,畫上便是多出了一條銀色的緞帶,遮住了男子的眼睛。

那一剎那透過畫卷,我竟看見了屬于這人的過往。

尋陵長,賦空巷貳

“傳千年前,天下四分,局勢動蕩,紛爭不休。

亂世初臨,《尋陵賦》橫空出世,引得星象大亂,異變環生,得此之人將其進獻朝祁皇《尋陵賦》至此威震天下,各國明里暗里爭搶不斷,好似得《尋陵賦》者得天下一般,然十年過去,《尋陵賦》幾經輾轉雖又回了朝祁,卻早已殘破不堪,只經由大祭司收入秘境之中,除卻祭典時,決不輕易將其示人。”

男子的聲音響在耳邊,帶著無邊的追憶,與我解釋那個朝代的背景,然我此時卻無法計較他是否知道我已經看見了那段過去,只凝視著眼前的景象。

——鏡畫坊——

白紗層層疊疊遮擋的臺上,隱隱可見一個單薄的身影,他跪坐在木幾旁,瞧不見過多的動靜,唯有不時輕輕的撥弦兩聲,才讓人知曉里邊兒的是個活人。

“大人,該沐浴歇息了。”不多時簾外有人輕喚,尋聲望去,可見一個婢子朝著那人的方向深深跪拜,極盡謙卑景仰。

里邊兒的人應了一聲,那聲音溫和,流淌在心間竟是讓人無比平靜。

婢子聽見那人應聲,便又是叩拜一下,旋即將簾子掀開,走至他身邊微微俯身。

那是一個身著銀色衣袍的男子,錦緞之上繡著祥云朵朵,將人襯地好似謫仙一般,銀絲鋪散在身后,竟是要比他身量還長。

“走吧。”他抬手,輕放在婢子的手心之中,隨后起身,在婢子的牽引之下慢慢往前走。

那本是個絕美的男子,或許用“美”這個字形容一個男子未免有失妥當,可那人偏是有令天地失色的樣貌,哪怕是兩指寬的緞帶遮擋住了一雙眼睛,卻也不能損及分毫。

將他引到一處溫水池邊,婢子替他褪去外衫,只留里衣,便將衣物放在旁邊,悄然退了出去。

許多動作就好像刻在了習慣之中,目不能視并沒有給那人添上過多的麻煩,他穿著里衣一步步走進了池水之中,淺青色的池水隨他的動作漾起一陣漣漪,繚繞的霧氣好似活物,輕輕繞在他的周遭,將他的身形包裹在其中。

池邊有著被水流打磨光滑的石頭,整個洞穴就好似是渾然天成,而并非是出自工匠手下的俗物,他趴在石塊上,也不曾為這洞穴沾染上一絲凡俗之氣,反倒是更顯出了幾分靈性。

“此一生為朝祁殫盡竭力,你心中可曾有過怨言?”耳邊又響起那低沉之中帶著幾分蒼涼的聲音,一句一句敲打在腦中,仿佛一個刻印。

“大人,大人......”

直到婢子猶疑地輕喚兩聲,他才從睡夢之中回過神來,蹙起眉心,他伸出蒼白的手指揉了揉揉額角,問道:“何事?”

“回大人的話,方才陛下傳喚,說是讓您去他的寢殿一趟。”婢子說這話時略略抬眸,眼里忍不住有探究之色。

卻不成想那人低頭與自己剛好對上,明明知曉對方看不見,卻還是被莫名的冷意驚得立刻伏下身去。

他走到池中央,濃厚的霧氣遮掩著,使人模糊看不真切,待得婢子再抬頭時,那身影已經消失在了洞穴之中,她也因恐懼而支持不住癱軟在地上。

從暗處走出一個身著黑衣的女子,將姣好的面容掩藏在輕紗之下,只留一雙淬了毒般陰狠的眼眸,居高臨下地瞧著她,“今日之內,自行離開吧。”

“那樣一個純凈的人,他身邊不該有任何污穢存在,哪怕只是一點點惡意的猜疑探究,也不容許留在他身邊。”

皇帝的寢宮并沒有坊間所傳的那樣富麗堂皇,反而是樸素地有點像平常人家,只不過要大上一些,更襯得冷清。

然這景象,那人自是看不見的。

“陛下深夜傳我,是有何事?”他立在簾帳之外,面對朝祁最尊貴的君王,卻是沒有要行禮的意思。

“朕無事,便不能傳你了嗎?”

“陛下若是無事,自不會傳我。”

皇帝微微一怔,隨后無奈一笑,“你倒是直接。”

“陛下當是知曉,我最是不喜與人周旋。”

“你是有那個資格,身在這個位上,你也確實是沒有必要與人周旋過多。”皇帝掀開簾子,露出一張堅毅的面龐,歲月已經沾染上了他的兩鬢,意味著這個男人步入中年,“可朕卻是不同,朕坐在這個位子上,每一日都在想,什么時候會有人來到朕的身邊。”

“奪去朕的權位,了結朕的性命。”

皇帝說的無比悲涼,卻換不來面前人絲毫動容,他吐出的話語,依舊是一針見血,“所以陛下殺盡了身邊所有能夠接近的人,即便那些人中,大多都是極其無辜,甚至是對陛下真心。”

“是啊......”皇帝一聲長嘆,“所以直至今日,朕依舊是一個人。”

他不予回應,寢殿之中響起一聲略帶失落的感慨。

“朕還以為你會與朕說,你還陪著朕的身邊。”

“陛下又何必自欺欺人?”

這一次卻是皇帝不再出聲。手中握著木盒,皇帝遙望著遠方,過了良久才出聲道:“《尋陵賦》,留在朝祁的時間恐怕不會長久。”

聽見《尋陵賦》,他的指尖才微微一動,“早在十年前,《尋陵賦》呈到陛下手中的時候,我便說過,此物在朝祁不會長久。”

“因為它的存在背了天道?”皇帝反問,“此物既然出現在了凡間,便是有它出現的意義,它注定是改換天地的一個契機,朕相信定是如此。”

不需用眼睛去看,他也知道皇帝的眼中必定是志在必得的堅定神色。

十年了,自《尋陵賦》出現在朝祁,被呈到皇帝面前之時,這個君王便是認定自己是天命所歸,原先他以為這不過是年輕時的意氣風發,卻不成想十年過去,這個人還是固執己見,不聽勸告。

“陛下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一句話說的深意不明,皇帝卻是能夠聽懂,揚唇一笑,不置一詞。

屋里的香燃了一炷,卻沒有婢子敢進門換上一炷,二人沉默著,直到燈燭熄了,幽幽的月光投向屋內,為他的衣袍鍍上一層柔光,而皇帝站在離窗稍遠的地方,整個人都陷進了黑幕之中。

“這世間的日光,月光,哪怕只是星辰的那一點點光亮,皆是會眷顧你一個人,與你相比,所有人便都被襯的自慚形穢。”他將木盒輕啟,轉而道:“朕想要《尋陵賦》,一卷完整的《尋陵賦》。”

他袖袍之中的手緊緊握起,“陛下應當知曉,《尋陵賦》哎戰火之中被毀,如今殘存一角已是不易,如何能拼湊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