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問起這句,顧梟面上仍然不見絲毫起伏,只是面上的神情好似稍稍有些凝滯,仿佛被戳破了心中難言的窘然。
如此細枝末節的變化若是在旁人面前,恐怕并不會瞧出一兩分端倪來。可沈傾鸞跟他相處了多年,可以說除卻正事之外研習最多的,就是對于他情緒變化的感知,是以此時一眼就瞧得分明。
“你說不說?”沈傾鸞離他又近了一些,語氣略帶了調侃,“若是不說,我可就這么起來了。”
顧梟被她這話一驚,趕忙避開些許,生怕她就這么起身一般。
沈傾鸞不過只是這么一說,哪里會真正毫無羞恥心地暴露男子眼前?可瞧見顧梟真信了幾分,她就覺得有些好笑,一捧水就朝他灑了過去。
水滴濺上他的領口與側臉,耳邊是回蕩在山谷之中的笑聲,顧梟便是再遲鈍,此時也覺出不對來,只能無奈笑笑。
等沈傾鸞換好衣裳,也就到了正午,她跟著顧梟出去,第一句問的便是吃什么。
“山澗中有魚,眼下湊合一些,等下山了,我再帶你去酒樓。”
顧梟說著好似是多委屈她一般,其實當初在軍營的時候,他們也是逮著什么能吃的便一點也不挑。
自然之力不易受損毀,好似這山澗中的游魚一般,縱使百般損毀,只要源頭不斷,它們便還能有一線生機。
打從回到皇都,沈傾鸞就很少有這種野外生活的經歷,此時瞧著清澈見底的水便有些躍躍欲試。
于是趁著顧梟去撿枯木的時候,沈傾鸞便脫了鞋襪準備下水。
誰料正卷起裙擺,顧梟就從后頭喚了她一聲。
“我下水去替你捉魚。”沈傾鸞說著就要往水邊走,好似自己做的是十分正常的事情般。
可顧梟卻正與她相反,三兩步走到了近前來,蹙眉道:“春日的水還正涼著,你非下去作甚?”
雖知他是在擔憂自己,但沈傾鸞心中其實不以為意,只擺擺手道:“不過下個水罷了,還能給我凍著哪兒不成?”
“女子還是少接觸寒氣為好,你眼下年歲不大,日后自知壞處。”
對上他難得的念叨,沈傾鸞心中一陣暖意,壓根沒想過要與他反駁就把腳收了回來,還麻利地穿起鞋襪,好似之前非要下水的不是她一般。
顧梟這才滿意,將枯枝理好放在一旁,三兩下就抓了兩條肥美的大魚,在下游清洗好了,這才拿來。
沈傾鸞這邊也擺好了瓶瓶罐罐,都是在路上買的調料,倒還真是派上了用場。
“要不我來烤,也叫你嘗嘗我的手藝。”沈傾鸞顯得有些躍躍欲試。
顧梟想了想她那所謂的手藝,最后還是搖頭,“這邊煙火氣大,你才換的衣裳,可別沾染上了一身味兒。”
絲毫不知自己手藝被嫌棄了的沈傾鸞還心中欣喜,點點頭自己就往旁邊坐著去了。
顧梟雖不會做那些精致菜肴,可常年在軍中生活,烤些野味還是不在話下,不多時就傳來撲鼻的香氣。
早晨不過匆匆吃了一些就急著趕路,沈傾鸞被這味道一勾,也覺得有幾分饞了,眼巴巴就等著顧梟將魚烤好地到自己嘴邊,顧不上還燙就咬了一口。
魚肉細膩,味道鮮香,表面微焦帶著調料的香氣,剛一入口沈傾鸞便覺十分不錯,朝他連連點頭。
顧梟原先還有些擔心,眼下瞧她吃著確實不錯,這才將心給放了下來,自己又烤起兩條。
烤魚雖味道可以,但到底是葷食,容易膩,沈傾鸞吃上了一條便沒再動,而是在四周轉悠了一圈才回來。
今日天氣本就晴好,日光和煦,威風輕拂,等顧梟那頭收拾好了,沈傾鸞正躺在那難得的綠意之上,目光稍稍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歇會兒吧,下午咱們便回去。”顧梟輕聲說道。
然聽他這話,沈傾鸞卻翻身坐了起來,有些驚訝地問道:“咱們才來半日,怎這么快便要回去了?”
顧梟沒回,只是將她鬢角散下的碎發繞到耳后,眉目低垂。
見他不愿談起此事,沈傾鸞便不再多問,靠上他的肩微微閉目,“方才我問你為何偏愛紅衣,你還未回我。”
提起的又是自己避過的問題,顧梟唇角緊抿,也不知
看你好像對這里輕車熟路的樣子,是不是之前來過
那兩年一頭來說起南城,總讓我不覺間想起蘇瑾與云墨淺的那一段,似乎也正時發生在這溫婉柔美的南城之中,我透過輕紗帷幕,瞧見靈鏡之中的景象,那些人我明明瞧不清楚,卻莫名覺得熟悉。
偌大的戲臺之上,有一位濃妝艷抹的人兒,她抱著一把老舊的琵琶,微微斂眸,一遍遍唱著本就不屬于她的喜怒哀樂,大約也正是因為如此,令得聽著的人眉心緊蹙,顯然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
“這戲中角兒寫的是位名妓,你這般清冷寡淡的模樣,如何能演得好?”乍然一聲斥罵在臺下響起,女子面含怒意,望向臺上女孩兒的目光中帶了些怨毒之味。
一旁的人也是有些看不下去,方借著上茶的由頭,上前輕聲勸道:“師傅也別責怪英兒了,她年紀還小,更何況前些時日才遇得那樣的事情,總是要時間緩緩才好。”
女子咬牙瞪了那人一眼,責罵的話語終究是沒有說出來,也不知是不忍心,還是對那句勸說中隱含的晦澀產生了些許懼意。
“今兒個就到這吧,你先回去好好琢磨。”
女孩兒應了一聲方才下了戲臺,而自始至終,她面上除了平靜之外,未曾表露過任何情緒。
待得女孩兒行至門前,門外比她稍大幾歲的少女理著袖口進來,神色悠閑卻又傲慢,她抬眸望了女孩兒一眼,輕嗤出聲。
“活脫脫一個失了魂的行尸走肉。”
女孩兒沒有反駁,只是斂眸從她旁邊側身而過,輕掩了門,將里面的一切與自己隔絕開來。
每當將要開場之時,船舫總是要喧鬧一陣,畢竟戲坊名揚在外,一座難求,幸為入幕之賓,自然是值得高興一番,女孩兒無心去瞧那一片醉生夢死的景象,只等在船尾的廂房之中,聽得隱約的議論之聲隨著琴弦輕一撥弄漸漸散去,船上不消片刻便是鴉雀無聲。
她隨著樂曲細聲低語,洗去脂粉,褪下彩衣,舉止間便少了一份臺上人的矯揉造作。
這出戲她聽了許多遍,師傅的教習也好,姐妹們的練習也罷,初始的那一部分早早便刻在了她的心間,一曲唱罷,正是到戲中名妓登臺將要名聲大噪之時,而她也只習到這里。
師傅說她演不出戲中人的感情,是因為她琢磨不透無所感悟,因而入不得戲中。
可這世間蒼涼人生百味,又怎能如此輕易便體會清楚?
“我看你倒是比臺上的人唱的還好,怎么上臺的不是你?”
女孩兒循聲望去,只見半掩的門不知何時被人推開,邊上倚著一位身著素白衣衫的翩翩公子,手中把玩著碧玉折扇,饒有興致地望著他。
“師傅說我還沒有上臺的本事。”女孩兒總覺對男子有些親切之意,便不做隱瞞,“我不懂入戲,演不出那百般情緒千絲萬縷。”
男子聞言卻是輕笑出聲,“戲子入戲,無非兩種,一是將自己代入戲中角的人生之中,二是將戲中的故事唱出自己的風采。”
“是要沉溺與別人的浮生悲歡,被別人的一怒一喜左右,還是要喜怒隨心自成一派,不過是看你自己的決定”
四月末正是芳菲盡時,桃花樹下洋洋灑灑落了滿園,如鋪上一層淺粉的錦緞,又似青女降霜雪時染上了朱砂。
女孩兒便是在此時節跟著那名男子離開,隨他去了他的府邸之中,更是受下了千般恩惠。
那人對他是否有所圖謀,又能在她身上謀得什么,這些尚且不知,就像她不明白自己是何身份一般。
師傅說她是故人之女,說她自小便在戲坊中長大,可坊中的人對她都生疏地很,“英兒”這一名喚,她聽著覺得熟悉,可一落于紙上,卻是看得十分陌生。
并非是不識得這二字,而是她明白,這不是她的名字。
這不是她的身份,那么她的身份又是什么?
自落花間幽幽轉醒被戲坊的人,她的記憶,就只從這里開始。
半掩的窗經風一吹,吱呀一聲聽在耳中似沉重的大門被緩緩推開,可入眼的不是刺目的光,而只是柔暖的景象。
落花隨風打了個旋兒歸入,終是塵土之間,可她的歸宿又在何方?
一旁放著的琵琶尚是新的,連音也未曾調過,男子只將它放在那兒,可戲坊中的人分明說她是不通音律的。
疑慮太多,惹得人心緒煩雜,她拿起那把琴瑟,指尖輕撫而上,輕撥兩下,那抹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直讓她將一曲撥地雜亂無章。
那些疑問似叫囂著,不得真相便不愿罷休一般。
“好好的曲子,硬是讓你給糟蹋了。”男子語中半帶笑意,卻不帶諷刺與責怪,他將琵琶從她手中拿開,輕放回了原處。
“有何煩心之事,可以與我說說。”
她望著眼前人,看他眉目柔和,只覺似曾相識,可目光流轉一遍,卻尋不得一絲痕跡。
思及此處不免自嘲,既什么都忘了,又能尋到什么?
“你認識我嗎?”她問。
若不相識,又何必將她逃離牢籠?又何必對她溫柔相待?
“你我在船舫之上那一面,當是初識。”
“那你為何要將我帶出戲坊?”
男子卻是笑笑,“你喜歡那里嗎?”
她搖了搖頭,那個說是她“家”的戲坊之中,著實不讓她留念分毫。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個理由?”男子面上的笑意微微斂去,問道。
“若我偏要知道呢?”
看她目光堅定,他卻難得有了三分猶豫,只是不消片刻便又笑起,云淡風輕道:“不過是怕你在那戲坊中受了埋沒,我在覆城之中有一處尋樂之地,你可愿來?”
“小女子學藝不精,恐怕有拂公子期許。”那話語中帶了絲落寞,卻又讓她不免覺得可笑。
男子卻對她的話不以為意,“我說過你便是你,所以不必活出戲中人的模樣。何況你的一切都是空白,以此來體悟那些紙上浮生,豈不是更能讓你了解這人生百態?”
“自此以后你便名喚沉歡。”
“沉迷戲里,歡愉其間,這才是你……”
畫魂商,莫相忘陸
莫問,何人一曲唱別離,婉轉凄迷入戲里;
莫嘆,伶人一顰一笑引,顧盼流轉浮生盡。
正是冰雪消融萬物復蘇的好時候,而才辭去了舊年的新春時節,也正是人們初初從年間的悠閑中走出的時刻。
覆城地處河海邊境,商貿頻繁,必然也富裕豐饒,而在此繁華之地,自是不缺享樂之所。
吟歡樓便是其一。
東有茗川,西有臨渠,北有忘木,南有吟歡,此四處在覆城中最負盛名,家喻戶曉,因此哪怕是外邊兒來的訪客,也是要去上一兩地見識一番,才算是了無憾事。
吟歡樓是聽戲的地方,只一樣比較特別,那就是吟歡樓中,向來是不唱世人耳熟能詳的紙上故事。
聽人說那些戲,都是戲坊的主人走訪各處得來,只是有些戲份實在是久遠非常,令人尋不到什么真實之感。
只是來路如何又怎需在意?到底觀戲人所在乎的,不過戲的本身罷了。
樓中所置高臺上,層紗掩映之中倩影微微而動,纖纖素手拂過紗幔,少女身著素色衣衫,粉黛輕施,襯得面龐有些蒼白。
只是那眉目之間的英氣,卻是免去了讓那脂粉所透的蒼白添上病態。
“妹妹不愧是這吟歡樓中第一人,這樂譜乃坊主親自所作,可是別人重金求也求不來的。”臺下女子將木琴擺在邊上,抬眸對那少女笑道。
“吟曲姐姐可莫取笑我,這吟歡樓中若要說第一人,那必是吟柳姐姐,可是輪不到我頭上。”少女撥弄了幾下琴弦,方才滿意地直起身來,“倒還是這等年歲久的東西用得順手些,我今日可不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