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又錯在何處呢?”她喜歡傅清言,不就像這魚兒為了搶食而奮不顧身嗎?為何在她面前阻礙層層,不放手便是錯處。
那一湖的錦鯉爭前恐后,將湖水攪得凌亂不堪。
“你犯了天條,還不算錯嗎?”慕九洐的聲音凜然,想必是聽見了她方才的話。
若是在平時,秦婳染定會驚得立即認錯,可今日她趴在欄桿上,半晌沒有回頭。
“你爹是這蓬萊山的神君,自當秉公執法,你若知錯不改,只能按照天條論處。”她語氣放輕了一些,卻依舊是強硬地不容回絕。
秦婳染沒回她,只是眼淚一滴滴掉進湖水,驚擾著魚兒四散而去。
“宴上那眾多賓客皆是為你而來,論容貌品性修為,他們沒有哪處是在那人之下,你何必苦苦追著一個不愛你的凡人?”
甚至冒著觸犯天條的危險。
“娘,天宮那么多比爹好的上神,為何你偏偏選了他呢?”
“那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呢?”
面對女兒的質問,慕九洐忽而覺得,自己勸說的話竟是那樣生硬。
是啊,拋開出身這一層,又有什么不一樣呢?
她將秦婳染擁入懷中,當初小小的一個孩子,如今已經長到了她耳邊的高度,她學會了不顧一切的愛慕,也終究是該學會放手。
“誰讓你念著的那人,不是神仙呢?”
蓬萊劫,一生怨拾柒
秦婳染以為,只要她將緊抓不放的手放開,讓傅清言回到凡間,即使這一世塵緣已了,也是對二人最好的結果。
可她從不曾想,她與傅清言最終能走到這個地步……
蓬萊山上四季常開的桃花,在微風里打著旋兒緩緩飄落,如紛紛揚揚的白雪,為青山披上一層紅色的錦緞。原是一卷足以入畫的美景,卻無人去欣賞這油盡燈枯的顏色,瞧著微微閉目的人,我知曉她已經記起了那些被抹去的一切。
我將靈境收起,因為她已經不需再看。
“這些時日,,,,多謝坊主照拂。”她朝我一揖,稚氣未脫的臉上神色悲戚,我看不出隔了這么些年,她心里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
沉默猶豫了半晌,直到她轉身準備離開,我才道:“他來找過你。”
我看她腳步一頓,只是她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她的神情,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鏡畫坊的主人,不是向來不在意旁人如何的嗎?”她轉過頭來,朝我淺淺一笑,“在蓬萊山時,我就聽說過鏡畫坊的存在。我曾一度認為鏡畫坊的主人皆是散盡了人間的七情六欲,方才能身在塵世,卻又不被塵世所侵染,只是現在我才發覺,是我錯了。”
是她錯了,還是這鏡畫坊的準則本該如此?我無法做出一個正確的判斷,因為鏡畫坊,是我永遠都不能夠琢磨透徹的。
“蓬萊山是回不去了,且我現在這般模樣,恐怕無法尋到棲身之所,在我想清楚之前,可否再在坊中打擾幾日?”她面露忐忑之色,渾然不如當年在蓬萊山時,那傲然高貴的樣子。
我忽而想起她在人間的十年,忽而想起一個人……
那人是誰呢?
我對她說:“隨你。”
人間,入夏了。
我能感覺到外邊兒的暑氣,灼人的熱浪翻涌在我周圍,使我恍恍惚惚焦躁不安。
記不清多少年月之前,我曾與一個人說:“隨你……”
蓬萊劫,一生怨拾柒
“前些時日,我在你這兒看了一個故事。”
我輕輕按揉著眉心,瞧著在我坊中四處張望的青年,他問我的這一句話說的隨意,我卻聽出了別有深意。
青年已經算是我這鏡畫坊的常客了,千百年來我遇見與此地有緣的凡人也就這么一個,所以對他無事便來轉轉的習慣并不作阻攔,即使他窺探了坊中的諸多秘密。
他能知道秦婳染的事情,也是我意料之中。
“那之后的故事,為何你不讓她看下去?”青年移回目光,面上掛著淺淡的笑意。
我瞥他一眼,“她已經知曉了自己的過去,何必還要繼續往下看呢?”
那故事本就是放給丟失了過去的人看,既然已經找回了那部分丟失的記憶,自然沒有再讓她溫習一遍的必要。
“你難道不會好奇在此之后的事情?”
“不會。”我回的毫不猶豫,可對上他那雙戲謔的眸子,卻偏偏多此一舉地添了一句:“歷來鏡畫坊的主人皆是無所欲求,不論是憐惜還是好奇,抑或是別的什么情緒,都被封存在虛無之中,并不屬于我們。”
可我心中最是明白,我之所以不會好奇,是因為我早已知曉了一切,而我的那些情緒,也并非是在什么莫須有的虛無之地。
它其實一直都在我的身邊,連同我的過去,一起被封存在屬于我的那一方空白的畫卷之上。它曾是我的一部分,卻唯有在我消失的時候,才能回到我的手中。
而到那時候,我的手就再也握不住任何東西。
六界中的生靈永遠都在取舍,哪怕是像我們這樣不屬于六界的靈物,也終是在“過去”與“將來”之間徘徊。
“可我想看。”明明是該請求的話,他說出來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我本想婉言相拒,可四目相對之時,卻沒由來地生出了臣服之意。
這讓我覺得心驚。
“你想看,便看去吧。”我心想著也不是一兩次了,便輕一揮衣袖,隨后遮掩住內堂的輕紗微微開合,盛放靈鏡的臺子緩緩移出。
他謝過我,像是在觀賞一出戲般隨意。
這分明是一個人的一生,怎可這般隨意對待?我感覺自己眉心蹙起,對青年的態度似乎很看不上。
豈料他就像有所感知一般,回頭深深地望我一眼,笑道:“你說,鏡畫坊的主人從不該有自己的情緒。”
這一句話將我點醒,我張了張口,終究不知該如何反駁。
他說的不錯,可比起沒由來的一句感慨,卻更像是在提醒我。
“走的時候,記得將門關好。”我想我不應該再在這里停留下去,因為這青年于我,就像是一面鏡子,能令我隱藏的東西一一顯形——
不該生出的感情,以及在知曉自己的變化之后,心中的惶恐.......
“我瞧你這鋪子里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更何況你這鋪子,一般人還真進不來,就算夜不閉戶,估計也不會有人光顧吧。”他如是笑我。
好似我所想的就只是臆想,并非現實。
“一般人進不來的話,那你又是什么人呢?”心里明明有個聲音一直提醒著我“不能問”,可我依舊是問了出來。
之間他一手撐著下巴,一手輕叩桌臺,蓬萊山未散的芳華映在他眸中,剎那芳華。
“我是有緣人。”
有緣人......
蓬萊劫,一生怨拾捌
宴后,慕九洐與秦長馭便商議起了傅清言的去向,以及對天宮交代時用到的說辭,秦婳染就坐在一邊,聽他們毫不避諱地說要消去傅清言有關蓬萊山的記憶,心中一寒,卻并沒有說出反駁的話語。
蓬萊山是仙家之地,傅清言身為一個凡人,原是因有仙緣才能入得其中,可楚瑤被魔族利用,就算他在不知情,蓬萊山也不可能放縱不管。只是消去記憶,已經是二人出于對秦婳染的寵愛,能作出的最大的退步。
這些秦婳染都能想的清楚,也更加明白,只有如此才能保蓬萊山周全,更能使傅清言不為所害。
她只是難過,這些時日的相伴終究如夢一場,她拼命想要在傅清言的這一生中烙下痕跡,到最后卻又由她自己默許著抹去。
“我與你爹所說的,你可有異議?”慕九洐將二人商議的結果與秦婳染又說了一遍,瞧見她出神面色不好,隱隱地有些心軟。
秦長馭到底是男子,更是身居高位那么多年,對于秦婳染的所為并沒有半點理解,反是覺得她被寵出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氣,本來就怒火萬分,見秦婳染久久沒有回應,當即就是拍碎了一張桃木桌,厲聲道:“她還敢有異議?”
秦婳染卻好像一瞬間褪去了所有尖銳的刺,不復當初那盛氣凌人的模樣,她朝著二人深深一叩首,連同神色里的光華也一同消失不見。
慕九洐終是泛紅了眼眶,撇過頭去,秦長馭面色緩和,隱隱帶著不忍。
“我想與他道別,行嗎?”她語氣里帶著懇求,卻連頭也不敢抬起。
“去吧,這是最后一次了。”
是最后一次相見,亦是最后一次容忍,秦婳染知曉父母的難處,也不怨他們的不理解,這畢竟是天宮千萬年來的規矩。
她在心里措辭許久,可思緒卻零零散散,全是這些時日的相處,直到踏過門檻,卻被門外匆匆而來的人撞倒。
“神君,魔族將半山處的陣法強行撕扯出了一個口子,數萬精兵洶涌而來,我門弟子潰不成軍,已難擋大勢。”
蓬萊劫,一生怨貳拾。。。。
來通傳的弟子身上還帶著傷痕,血色沾染上半邊白色的衣衫,狼狽地栽倒在大廳之中,秦婳染亦是被他撞倒在地,卻因他的話半晌沒回過神來。屋外不知何時已經變了天色,陰冷的寒風帶著殺伐之氣猛然灌入,冷意逼人。
“此時山上可還有仙家在?”秦長馭問。
那名弟子好不容易喘勻了氣,頹然道:“昨日宴后,眾位上神便都離開蓬萊山了,如今山上就只有我門弟子......”
未盡之意,便是一時難有援軍。
秦長馭微微蹙眉,昨日來的大多都是眾位仙家的年輕一輩,其中年少有成的自是不少,可在面對魔族時還是難當大任。更何況能出席宴上的不乏高位之子,若是在蓬萊山中出了事情,只怕要結下不少仇怨。
“神君,魔族大軍勢如破竹,僅憑我們蓬萊山恐怕難以抗衡。”
弟子才從前沿過來,自是擔憂戰況緊張,連連勸著秦長馭找援軍,可蓬萊山呈獨立之狀,神君便是這仙山的帝王,若非窮途末路,秦長馭定然不會與天宮請援。
“蓬萊山陣法一向嚴密,怎會突然被攻破?”慕九洐聽外邊隱隱有打斗聲傳來,想必魔軍已經攻入了上半山,可陣法是她所設,按理說外邊兒若有一點異動她也會有所察覺,可魔界此番進攻,她卻是等到弟子前來通報才察覺到異象。
“弟子也不知,只聽師兄提起,許是蓬萊山出了內鬼。”
他話音剛落,秦婳染便霍然起身,不顧慕九洐與秦長馭的勸阻,凌空一躍,消失在大廳之外。
早在弟子說出陣法被破之時,她心中便隱隱有了猜測,畢竟身居蓬萊山高位的弟子皆為一心,與魔族私通之人斷是不可能造成如此大的動靜,唯一可能的便是……
想到這里,秦婳染心中一驚,卻強讓自己冷靜下來。
不會是傅清言的……不會……
她在心里一遍遍念著,仿佛多說幾遍,便能成了現實,那一片桃花林在眼中漸近模糊,凜冽的寒風夾著墜落的桃花,狠狠地拍打在疾行的她臉上,將原本溫熱的水痕吹得冰涼。
“阿言......”她在山谷中前行,每一步都走的十分緩慢,生怕錯過了哪一處能讓人藏身的地方一般,嶙峋的亂石硌在腳底,一點點傳到心上。
“阿言,如今蓬萊山雖然已經不安定了,可此處應當不會再有什么危險了,你不必怕,即使魔界的人在此處,我也會護著你的。”
彎彎繞繞的小徑四通八達,她耐著性子一條條尋著找著,語氣輕柔的好似微風一般,試圖掩去心里的擔憂思慮。
直到她再一張口,溫咸的水順著唇紋流淌進去,她站在原地微微怔愣,隨即朝著空曠的山谷大聲呼喊。
“阿言,我替你找到了你的妻子,只要你出來,我就送你下山,從此再不打擾。”
然而回響在一片狼藉的山谷中的,就只有她自己的聲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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