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婳染知道,在眾多的兄弟姐妹之中,長宴其實是最不招人喜歡的一個,他學術不精,又常是喜歡捉弄人,師兄們大度不與他計較,卻大多都不愿意跟他走的太近,而師姐們心思各異,有的喜歡聽他的恭維話,有的則是看不慣他的作為,所以在師門之中,雖說長宴好像和誰都非常熟絡的樣子,可他才是最孤單的一個。
他也曾時常捉弄凌婳染,在他還是一只青鸞鳥的時候,長宴便會逗弄她,每一次都讓她落的十分狼狽,可是當她被山中的猛獸盯上的時候,他卻是會第一個站出來,就算是自己受傷了,也與她說著玩笑話。
凌婳染并不討厭這樣的長宴,因為他無時無刻不在笑著,好像什么都無所謂一般地灑脫。
而她也明白,長宴將自己藏得太深,即使她涉世不久,是師門之中最受寵愛的老幺,也時常會有些心疼他。
長宴聽凌婳染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望著她面上真誠的笑意,那一瞬間有些失神,可也僅僅只是一瞬之后,他就又變會了往常的模樣,揉了揉她的頭,“聽你這意思,我在別人面前都是壞人了?”
凌婳染躲開他的手,理了理自己被揉亂的頭發,氣憤道:“以后我都不說你好話了。”
長宴目送著小丫頭憤然跑開,面上的笑意卻是比平時真了幾分。
“你不追上去?”身著紅衣的女子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后,一雙狹長的鳳眸微微瞇起,倚在雕欄上,語氣頗有些慵懶隨意。
“長伶師姐今日怎么有空過來,不跟長馭師兄在一起嗎?”少年回眸朝她一笑,問道。
被喚作長伶的女子冷著一張臉,低頭看他,“我算是知道,為什么你會被他們排斥在外了。”
長馭與長伶性格雖都冷淡,可他們也最是不和,這在同門中不是什么秘密,長宴這么說,也難免長伶會生氣。
“所謂冤家路窄,你們既然是冤家,自然是時常能碰上的,我問這句,倒也是有依有據。”
長伶也不過只是經過此處,看長宴這態度便是不想與他多說什么,于是道:“有時間在這里與我開這種玩笑,倒是不如去勸勸你那小師妹,她若是生氣了,可真的就沒有人像她那般單純,連你都真心相待。”
長宴也不惱,只是回道:“她與旁人生氣,從來都是要不了一個時辰便不在意了,與長伶師姐可是不同。”
長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轉過頭去,一場談話,終究是不歡而散。
凌婳染在師門之中,關系最好的便是長宴,當初還不曾化作人形的時候,她曾誤入了女床山的禁地,師傅聽聞之后大發雷霆,而長宴卻謊稱是自己將凌婳染帶去了禁地,硬生生受了師傅數十鞭。當時凌婳染還不能說話,只能尋著平日里對她很好的師兄師姐們過來幫忙,可師兄師姐們卻只是看著,明明是知道凌婳染的意思,卻是冷眼旁觀。
那個時候凌婳染便是明白,長宴在師門之中是最不受重視的一個,也是最為孤單的一個。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凌婳染便喜歡跟在長宴身邊,說不上是因為長宴對她好還是怕他一個人會覺得孤獨,總之從那次之后的數十年,不論師兄師姐們如何勸說她不要與長宴常在一起,她都是不聽的。
二人相處了這么些年,自也是將對方的性情都摸了個透徹,所以凌婳染不會與長宴真的生氣,而長宴也是知道,小丫頭鬧個脾氣最多兩天便是好了,根本不需要像長伶說的那樣去哄著順著。
這一日清晨,凌婳染梳洗之后便是匆匆去了師傅那兒,因著今日是七月初,聽師兄師姐們說,每年今日師傅都會有些反常,稍一不留神便是會被處罰。凌婳染是第一年跟著師傅學習,聽他們說的有模有樣的自然害怕,所以早早的便是過去等著師傅,生怕因為起得晚了惹得師傅生氣。
約莫等了有半個時辰,屋門才是被人從外邊兒推開,凌婳染一聽見聲音便是端正了姿勢,生怕被挑到一點兒錯處,只是微微抬眼看著進來的人時,卻發現師傅根本就沒有看她一眼。
這一上午師傅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就連凌婳染在中途打起了瞌睡他也沒有說什么,也不知道是沒有看見,還是看見了也懶得管。
“今日就到這兒,你回去吧。”說罷,還沒等凌婳染反應過來,便是推門離開了。
那扇門大開著,凌婳染望著白袍消失在視線之中,那個身影雖還是平日的沉穩從容,卻偏偏是給人一種落荒而逃的意味。
“又被師傅罵了?”凌婳染一出門便看見長宴在院子里,想必是因為擔心她。
凌婳染搖了搖頭,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那你這是怎么了?”長宴見她有些心緒低落什么也不說,忙是拉住她,“你若是不說我可就去問師傅了。”
她眉目低垂,難得沒有了平時的活潑,“我也不知道......”
女床山上的青鸞一族,在經歷過千年前的那場劫難之后早便離開了大半,余下的就只有長軒與門下的弟子,不離不棄地守著這已經被視為不祥的女床山。直到一百年前,天宮遣神君前來做一個了斷的時候,天有異象為吉兆,這才洗去了多年以來的罪孽。
凌婳染是不知道這些的,而若要說這同門之中的知情人,大約就是最先拜入師門之中的一批,只不過他們向來我行我素,有關于過去的事情更是只字不提,凌婳染等人就是想問,也是無從問起。
“說起來你也不必在意這些,往年的這一日,師傅總是會一個人去山巔的亭子里坐上一夜,第二天便就好了。”長宴揉了揉她的頭頂,小丫頭這段時間跟著師傅學習,漸漸地忙起來了,幾乎每晚夜深人靜他到她屋外,都能透過半掩的窗看見伏案的人影。“你不是說師傅對你太嚴格了嗎?現在正有時候給你好好休息,不如什么都別想,安心地睡一覺。”
長宴今日的語氣特意放輕了不少,若是在平時凌婳染定是要驚奇一番,只是她現在顯然是沒有了心情。
“可我還是有些擔心師傅。”凌婳染趴在桌子上,回想起之前師傅的樣子,總是覺得與師兄師姐們說的不一樣。
若他只是易怒一些,凌婳染倒只會有些害怕被他挑到錯處,可是錯處她天天都有,早便習慣了,就算多幾句也是能不在意的,可今天卻是不同,師傅給她的感覺就像是遭遇了什么十分沉重的打擊,她會擔心也是在所難免的。
“你擔心他做什么。”長宴聽凌婳染這些說,面色一凝,目光頗有些復雜。
“師傅待我很好,他若是不好了,我自然是會擔心的。”
凌婳染覺得自己說的沒什么不對,至于長宴微微變了臉色,她心里尚還有沒考慮好的事情,自然是注意不到的。
“你就算不去管他,明天他還是一樣。”長宴顯然是有些不耐煩了。
“可是......”
小丫頭一句反駁的話還沒有說出口,長宴便是打斷她,“總之你不許去。”
“為什么?”凌婳染因他突然冷下來的語氣一愣,問道。
“沒有為什么。”他頓了頓,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令人生厭的事情,眉心緊蹙而起,“他那樣的人,配不上誰的真心相待。”
凌婳染還是第一次看見長宴用這樣嫌惡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一邊兒是自己最敬重的師傅,一邊是和自己一樣身為徒弟的師兄,她之后的話,幾乎是順其自然地便說了出來。
“你這么說師傅是不對的,雖說平日里師傅對你不是很重視,但他又沒有做什么,你說這話未免過分了。”
過不過分長宴心中自有考量,只是聽凌婳染這么說心中自然生氣,當即便是拂袖離開。
“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資格妄下定論?”
縱使平日里兩個人的關系有多好,凌婳染也是知道長宴這次是真的生氣了,可她卻是覺得,她方才的一番話雖不妥當,卻也是比長宴說師傅的要好上太多,于是看著屋門在眼前重重地關上,她也沒有追上去言和的意思。
畢竟這次是長宴有錯在先,凌婳染有她自己的原則,那便是決不許任何人無中生有說自己身邊人的壞話,倒不是說長宴比不上師傅重要,就算是今日師傅這般評定長宴,她也是會反駁的。
事情一波三折,師傅的事情還沒有弄清楚,倒是把與自己最親近的師兄也惹的生氣了,凌婳染第一次因為自己年紀最小而覺得無力,如果她能夠早上幾百年降生于世,那么長宴那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會說出口了。
日暮西斜,院子里的梨花被鍍上一層金色,凌婳染望向天邊,原本素白的云也被晚霞染上了暖色,好似彩衣飄飄的仙女戲于其間,那是她所向往的地方,也是師傅想要回去的地方。
長宴說每到這一天的時候,師傅總是會去山巔的亭子里,凌婳染決定還是去一趟,就算師傅什么也不愿意與她說,也好過她自己在這里擔憂。
誰料到剛出門便是碰見了長伶與長馭。
凌婳染與二人打了招呼,在長伶打量的目光之中十分不自在,卻偏偏是不敢走。
師傅早先收的徒弟似乎有五位,其中只有長伶與長馭還在女床山上,這兩位都是冷淡的性子,特別是長馭,周身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目光之中甚至有些陰狠。
“我方才瞧見長宴過去了,方才他在你這兒?”長伶似乎是打量完了,隨意問了一句。
“是。”凌婳染應下,卻是對不上她的目光。
對于面前的兩人,她沒由來地心生膽怯。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么生氣,原本以為他是從師父那兒過來的,結果是從你這兒,倒還真是稀奇。”
長伶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說不上是冷嘲熱諷,當然也不能算是友好,總之就是平平淡淡地,凌婳染聽著卻是別扭。
她與長宴也算是形影不離了,同門的兄弟姐妹們都知道他們關系不錯,按照她的性子,就算是兩人吵架了,總是有和好的時候,可若是被別人說起,就難免會覺得被人看了笑話,于是也不回答,只是靜靜地等著長伶什么時候說完也好離開。
長伶卻是沒有顧慮自己難得與凌婳染說幾句話,小丫頭心里會怎么想,只是望著她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要想在同門中找到一個能夠交心的人也不容易,你們兩個也算是有緣了,不管再大的矛盾,總是早些解開為好,別等這件事情的影響漸漸大了,就算是和好如初,也難免是落下隔閡。”
“我雖說不喜歡長宴那樣性子的人,卻也知道他對你是真心,他經歷過太多,有時候你可能沒辦法理解他的想法,總之這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情,不論是朋友也好,其他也罷,總是要慢慢磨合才是。”
長伶說完那么一番話便是走了,長馭自然不會有話與她說,于是留下凌婳染在院中思索著長伶與她說的那番話,雖說不知道她為何一反平日里冷傲的態度,可細想之下,她所說的倒是挑不到錯處。
凌婳染輕嘆一聲,決定還是先去找過師傅,之后再去與長宴說清楚。
高山就在距女床山三百里的地方,山中由高處到低處盛產白銀青玉和雄黃,凌婳染得化人形之前也曾去過幾次,那山高聳入云端,山中樹木雖是低矮,若是對于上山的路并不熟悉,恐怕還沒走到山腰便是迷了路。
凌婳染只得化為鸞鳥的形態,赤青兩色的雙翼展開,曳著長長的尾羽,騰飛而起,躍然半空之上。
“這便是真正的青鸞。”長伶仰望那一抹青色的身影,在夕陽之中如同浴火一般。“也只有她,能夠飛上那座高山。”
長馭循著她的目光望去,不多時那只鸞鳥便落在了山峰上,他眸中一閃而過的有嫉恨,有悵然,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
“走吧,再怎么看,那都不是我們能夠擁有的。”長伶收回了目光,難得沒有對身邊的人冷言冷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