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請文老爺。”
“背后七枚銅錢鏢,傷不見血。”
夜深人靜,書院街沈家小院里燈火通明,秦王府里有太醫,但這個時候不能驚動。
“咱們和文老爺不熟,不如叫上小柴?”阿治急急問道。
“來不及了,就說傷者是七少的人。”沈彤伸手在大餅腰間摸了摸,慶幸的是大餅身上有一枚秦王府的腰牌,她把腰牌交給阿治,巡城兵馬全都認識這種腰牌。
大餅趴在炕上,上半身的衣裳已經除下,露出白皙的脊背,脊背上赫然七枚銅錢鏢。
“這些暗器好生古怪,像是一把勺子。”芳菲端著水盆過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身上中了這么多的暗器。
“這是北斗七星喪門鏢!”沈彤話音剛落,就聽到許安興奮的聲音,“好了,醒過來了!”
大餅全憑一口氣支撐到這里,大門打開的那一剎那,他便再也支持不住,暈厥過去。
沈彤湊到他身邊,問道:“是屠衛?”
“屠屠他給跪跪”只說了幾個字,大餅頭一歪,便人事不知。
許安試試他的鼻息,對沈彤道:“他是體力不支了,要不要把他弄醒?”
沈彤搖搖頭:“讓他活著。”
讓他活著,就必須要保存體力。
沈彤走出堂屋,站在廡廊下面,耳邊回響著大餅最后說出的那幾個字。
看到這七枚銅錢鏢,沈彤就已經猜到大餅是遇到了屠衛。
前世,她聽人說起過,千面斬屠衛一手銅錢鏢百發百中,出手便是七枚。
欣嫵在德音寺里等的人就是屠衛,而大餅身上又中了七枚銅錢鏢,那么傷他的人便是屠衛無疑了。
可是大餅說的“跪”又是什么意思?
屠衛跪下了?
他給誰下跪?
或者不是“跪”,而是“貴”或者“桂”?可是這樣更說不通了。
半個時辰后,阿治果然請來了文老爺。
雖然是深更半夜被叫醒的,可是文老爺看不出疲態,但也并不精神,和上次看到他的時候差不多,一臉尖酸刻薄。
看到他來了,沈彤微微松了一口氣。
好在蕭韌把小柴的真實身份告訴了她,否則她還真不敢保證今晚能把文老爺請過來。
文老爺身邊帶了兩個小廝,他面無表情地請所有人全都出去,沈彤帶著眾人默不作聲地來到廊下。
路友張張嘴,想要說什么,被許安用眼色制止住。
不止是路友,所有人都是心存疑慮,他們全都認識大餅,也知道大餅是給蕭韌做事的,可是今天晚上,大餅為何會忽然來到這里,而且還受了重傷。
許安在飛魚衛多年,見過數不清的傷者,可是像這樣的暗器傷,他還是頭回遇到。
他有太多的疑問,但是現在顯然不是問這些的時候。
月光下,沈彤目光平靜,看不到波瀾。
許安在心里默默嘆息,和沈彤相識越久,他就越發覺得這個女孩子太不容易了。
或許就是因為活著不易,她才會喜歡把所有事情藏在心里,就像那晚死在德音寺里的三個人,許安猜到那是沈彤的手筆,可是沈彤沒說,他便也沒有問。
那夜,如果沈彤叫上他們同去,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一同前往,可是沈彤還是自己去了。
在一起四年,經歷了風風雨雨,沈彤對他們不會不信任,只能是不想連累他們一同送命。
許安走到沈彤面前,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問道:“為什么?”
沈彤微怔,隨即便明白了,她莞爾:“我若有事,你們會給我收尸,來年忌日還會給我燒紙。”
這就是她的理由嗎?
她擔心他們全都死了,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她擔心她死后沒有人會記住她?
許安想像不出,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娃在想些什么。
她不怕死,可是卻怕沒人給她收尸,怕沒有人給她燒紙。
或許,她只是不想做孤魂野鬼吧。
許安想到不知去了哪里的沈太太黃氏,心中惻然。
也不知又過了多久,堂屋的門被打開,一個小廝端了一盆血水出來,芳菲拔著脖子看了一眼,嚇了一跳:“這血怎么發黑呢?”
雖然廡廊下點了一盞馬燈,可是依然不如白天明亮,芳菲眼尖,看出這盆血水是發黑的。
“有毒!”
眾人大吃一驚。
他們都看到了大餅的傷,那七枚銅錢嵌在皮肉里,沒有流血,也看不到紅腫。
許安自言自語:“有什么毒是看不出來的?”
“狼焰草。”沈彤淡淡地說道。
“狼焰草?這是什么?”幾個人異口同聲,他們也算是半個江湖人,可是卻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一種紅色的小草,長在地穴里,不見陽光也能生長,有劇毒,能止血。”沈彤說到這里,推開屋門,走了進去。
眾人怔怔一刻,不約而同看向那兩扇重又關上的木門。
七枚銅錢都已取出,文老爺卷起衣袖,露出兩截瘦得像麻竿似的手臂。
“誰讓你進來的?”看到沈彤,文老爺沒好氣地說道。
“文老爺可識得此毒?”沈彤反問。
“狼焰草。”文老爺說著話,像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只竹管,他拔去塞子,竹管里鉆出一條小蛇,文老爺捏住小蛇,把它放在大餅的后背上。
“文老爺居然知道如何解毒,莫非以前見過這種毒?”沈彤又道。
這時,小蛇已經趴在大餅的后背上,正在噬咬傷口上翻起的皮肉。
“行了,咬一口就行了,來,到這邊來,再咬一口。”文老爺尖細的聲音也如毒蛇一樣,引導著小蛇把七個傷口逐一咬了個遍。
“文老爺和后晉小朝廷的人打過交道?”沈彤沒有放棄,繼續問道。
死士營里有處地穴,經過地動,又經過山火,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地穴里長出了這種紅色的小草。
后來有人查過毒經,才得知這種小草的名字。
沈彤看到大餅后背上的七枚銅錢鏢時,便懷疑鏢上是淬過毒的,她知道如何解毒,這在死士營里不是秘密,而且也并不難解,任何一種蛇毒都是它的解藥,無非就是以毒攻毒而已,但是屠衛的七枚銅錢傷的都是要害,解毒容易,治傷卻難,稍有不慎,大餅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文老爺已經把那條小蛇收進了竹管,聞言,他轉過身來,不陰不陽地說道:“小姑娘,你讓人告訴我,他中的是七枚銅錢鏢,傷不見血,不就是要給我提個醒兒嗎?有什么暗器是傷不見血的,除非是淬過狼焰草的。否則,我也不會把我家小青帶上。”
小青就是那條蛇。
“文老爺做過龍虎衛?”沈彤又問。
文老爺冷笑一聲,道:“我沒做過龍虎衛,可我和十三太保不是頭回對上了,狼焰草這種鬼東西,就是十三太保最喜歡用的,如果沒有解毒之法,我這把老骨頭早就送給他們了。”
果然是十三太保。
原來早在死士營之前,十三太保就已經在那個地穴里取用狼焰草了。
沈彤在文老爺背后深施一禮:“既然如此,那就有勞文老爺了。”
文老爺沒有說話,沈彤悄悄退了出去。
“沈姑娘,怎么樣了?那個勞什子的什么草,文老爺能解嗎?”
“大餅不會死吧?”
“文老爺有沒有開方子,我現在就去抓藥。”
沈彤微笑:“無妨,此毒已解。”
四周靜了靜,然后爆發出歡呼聲。
大餅是個可愛的孩子,大家都很喜歡他。
一個時辰后,文老爺終于從里面走了出來:“天亮前沒有斷氣,小命就保住了。”
許安忙道:“文老爺,您辛苦一晚上了,不如到寒舍小憩一會兒,天亮后再送您回家。”
文老爺擺擺手:“我不習慣在別人家里睡覺,現在就走,那孩子是生是死,你們不用再找我了。”
說完,他竟然一刻不留,便向門口走去,許安連忙拍拍阿治的肩膀,二人一同送文老爺回家。
可是文老爺走到門口,卻突然停下腳步,他轉身看向沈彤:“小姑娘,你也知道解毒之法吧。”
“我知道。”沈彤沒有否認。
“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文老爺大笑著,在許安和阿治的護送下,離開了書院街。
路友抓抓蓬亂的腦袋,不解地問道:“沈姑娘,早知你會解毒,就不用請這個怪里怪氣的老家伙了。”
“不,我雖然知道如何解毒,可是大餅傷得太重,即使解了毒,也不一定能保住他的性命,還是要請文老爺過來的。”
沈彤說著,便走進屋里。
芳菲和小妹早就進來了,一個正在給大餅擦拭額頭的汗水,一個正在收拾文老爺留下的一室狼籍。
沈彤坐在炕沿上,看著緊閉雙眼的大餅,大餅臉色蒼白,已經沒有了平日里的神采。
四更時分,大餅依然呼吸平順,只是仍舊沒有醒過來。
“文老爺說等到天亮還沒死,那就是活過來了,現在就快要天亮了,大餅哥哥不會死了,對吧小姐?”芳菲興奮地問道。
“嗯,大餅死不了。”沈彤也笑了。
她回到自己屋里,換上了夜行衣。
趁著天還沒有大亮,她要去再探探德音寺。
今夜德音寺里一定有事。
沒有人知道沈彤已經走了,路友坐在院子里等著許安他們,沒一會兒就靠著柱子打起了呼嚕;芳菲和小妹以為沈彤回屋睡覺去了,兩個小姑娘也困了,兩人商量后決定輪班,一個守著大餅,另一個趴在炕沿上睡著了。
一路之上,沈彤沒有遇到巡城的,德音寺里一片寂靜,沈彤輕車熟路找到居士寮房,卻見黑洞洞的,連一盞燈也沒有,她這才想起來,她并不知道欣嫵住的是哪間房子。
她有些自責,大餅沒有受傷的時候,她至少也該問清欣嫵住在哪里的啊。
沈彤決定挨個房間都看一看,現在德音寺里沒有掛單的僧人,寄宿的香客則只有欣嫵一個人,想要找到她的房間,不用費多少功夫。
沈彤猜得沒錯,剛剛用了一盞茶的時間,沈彤就找到了欣嫵的房子,但是卻并非是她挨間去看才找到的,而是她看到了欣嫵。
欣嫵從一間屋子里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然后關上了窗子。
沈彤失笑,三伏天里關上窗子睡覺,欣嫵是很害怕吧。
大餅既然被屠衛發現,那么屠衛是不會久留的,可是他為何沒有帶走欣嫵呢。
沈彤很想揪住欣嫵問個清楚明白,可是她不能,欣嫵也不會說。
快要五更了,沈彤只好又回了書院街。
天亮的時候,大餅終于醒過來了。
“大餅,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沈彤打發芳菲和小妹去睡覺,趁著屋里沒有人,低聲問道。
大餅的臉色依然蒼白如紙,但是正如文老爺所說,天亮前能夠醒過來,那就不會死了。
“我我看到那個那個人給欣欣嫵下跪。”
欣嫵住的寮房外面有屠衛的隨從,大餅雖然看到屠衛進屋,可是他沒敢貿然出手,因此欣嫵和屠衛前面說的話,他沒有聽到。
他把兩名隨從迷暈,可是他倒掛在屋檐透過門上面的一條窄縫向里張望的時候,還是被屠衛聽到了動靜。大餅在屠衛開門的剎那間逃脫,好在屠衛顧著正事,沒有追趕,否則重傷之下的大餅這會兒已經是個死人了。
大餅把兩名隨從迷暈的時候,剛好聽到屠衛說道:“你要想成為你自己,你必須先做沈彤。”
接著,欣嫵問:“我究竟是誰?”
然后,大餅便看到了屠衛撩衣跪倒。
屠衛的這個動作令大餅大為吃驚,以至于他在昏迷后醒后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只是當時他傷得太重,口齒不清,沈彤還是沒能明白那幾個字的意思。
現在輪到沈彤吃驚了。
對于欣嫵,她早有防備,可是現在發生的一切,已經超出了她的想像,更超出了她所有的猜測。
江婆子來上工,大餅喝了幾口清粥后繼續睡了,沈彤則把自己關在屋里,,她的大腦中似有千頭萬緒,她要好好理一理這些事。
傍晚,沈彤終于從屋里走了出來。
她仰頭看向頭頂上被夕陽染紅的一方天空,冷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