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燁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了。
他是遺腹子,而他的父親,則是馮家的贅婿。
交陽馮園,在交陽,乃至方圓五百里的地界,都是出名的地方。
不僅是因為馮園占地遼闊,景色悠美,還是因為這交陽城里的一段公案。
三十多年前,當今圣上還是太子,風華正茂。
那年,天下初定,太子南下,代天巡狩,沿途官員一邊大修土木,一邊搜羅奇珍異寶,只求能讓儲君記住有自己這號人物。
交陽便是太子必經之地。
那時的馮家早已家道中落,只留下這座馮園。當時馮園的主人是風燭殘年的馮老太爺,馮老太爺的兒子媳婦早已亡故,膝下只有一個孫女。
交陽知府看上了馮園,想要做為太子行宮,勒令馮家讓出園子,并且出錢修繕,等待太子到來。
馮家在交陽只有這一處產業了,一個老人一個弱女,離開這里無處安身,且,那時的馮家也掏不出這筆修繕銀子。
交陽知府派人圍了馮園,馮老太爺一氣之下便重病不起,不久便撒手西去。
年幼的馮姑娘保不住園子,馮家傳來幾代的這座家業硬生生被搶奪而去,后來有商賈出了重金,交陽知府便將這園子轉賣給商人。
太子派出的暗衛得知了此事,太子大怒,轉道清虛,讓人接了馮姑娘保護起來,又處罰了交陽一眾官吏,親筆給馮園題了牌匾,將馮園交還給馮姑娘。
因為太子臨時改道清虛,后來在清虛出了一件大事,臨潼公主周彤和梁國公蕭韌,在清虛將后晉余黨一網打盡,這一役傳遍天下,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被人津津樂道。
馮燁是聽著這個故事長大的,他的母親便是當年那位馮姑娘。
因為受過太子恩惠,馮姑娘雖是一個孤女,卻再也沒有人膽敢覬覦馮園。
太子走后的第二年,馮姑娘招了女婿,不久便有了身孕。可是事與愿違,那年夏天雨水大,交陽河堤壩沖塌,馮家女婿帶著鄉鄰搶險救災,死在了交陽河。
當地衙門為馮家女婿請了功,他雖是贅婿,但卻是為了救人而死,交陽城的百姓們對他深懷感激,對他留下的孤兒寡母也更加照顧。
從小到大,馮燁從未因為失怙而自卑,在鄉鄰口中,他是“那位大善人的兒子”,他和小孩子打架,小孩子的家人卻會先來看看他有沒有被自家孩子傷著,他跟著阿娘去田里收租,會有大嬸拿糕餅給他吃,順便告訴他,若不是他爹帶人搶險及時,這里的田地和人家,早就不知如何了。
月光下,他靠在母親膝頭,聽母親講那年夏天的故事。
故事里有英明神武的太子,有如天兵天將一般的蕭七少,還有紅衣紅馬,踏月而來的臨潼公主。
“阿娘,你見過太子,也見過蕭七少和臨潼公主嗎?他們都是什么樣的人?”
阿娘一邊納鞋底一邊笑著說道:“見過,阿娘見過他們,他們都是像天上神仙一樣的人。”
阿娘說,如果沒有他們,馮園也早就沒有了,那他也不會在馮園里出生長大。
馮燁八歲那年,他做了一個夢。
夢里他錦袍玉冠,騎著高頭大馬,在他身邊還有一個少年,娃娃臉,笑起來有兩個可愛的酒窩,他們是如此年輕,沐浴在京城的陽光下,意義風發,揮斥方遒。
一轉眼,他站在陋室之中,在他身邊是幾個面容模糊的人,其中一個在唱“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接著,他從其中一個人手里接過一杯酒,一飲而盡。
他聽到耳邊響起一個渾厚的聲音:“楊公子,走好!”
馮燁從夢中驚醒,身上的小衣全都被汗水濕透了。
他大聲喊著阿娘,睡在隔壁的阿娘聞聲跑過來,把他抱在懷里:“阿燁不怕,有阿娘在,阿燁什么都不要怕!”
小小的馮燁窩在阿娘溫暖的懷里,心漸漸平靜下來。
他忽然抬起頭來,黑夜中,他目若寒星。
“阿娘,那首歌我會唱。”
“什么歌?”阿娘不解,隨即她想起白天時她哼的那首采蓮小調。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稚嫩的童聲唱著深沉的歌,沒有悲壯,只有無限的向往。
馮燁唱完,問道:“阿娘,你看,我會唱。”
“這是什么歌啊,怎么都是劍啊馬啊的,誰教給你的?”阿娘識字,可是也只讀過列女傳和女則,雖然覺得這歌好聽,卻聽不懂他在唱什么。
“阿娘,這是辛棄疾的破陣子,是戰場上的將士們唱的歌。”馮燁說到這里,他的眼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軍隊,而他便站在軍隊的最前面。
阿娘欣慰地笑了,她道:“我的阿燁可真聰明,明天阿娘就把那壇子咸鴨蛋給許先生送過去,謝謝他把我們阿燁教得這么好。”
許先生是學堂里的先生,馮燁已經在學堂里念書了。
次日,阿娘給許先生送去了咸鴨蛋,還有自家曬的荷葉茶。
許先生只有二十多歲,是位秀才。
放學的時候,所有的孩子全都走了,只有馮燁還留在學堂里。
許先生看著裝在青花瓷壇里的咸鴨蛋,想起馮燁娘用青花布包起來的青絲,不由得嘆了口氣,孤兒寡母太不容易了。
“馮燁,你為何還不回家,不怕你阿娘著急嗎?”許先生問道。
“先生,我聽許德華說,您去過京城,是真的嗎?”馮燁問道。
交陽城距離京城有幾千里,從交陽到京城,要坐船還要坐車,走上一兩個月才能到。除了衙門里的官老爺,交陽城里去過京城的人并不多。
許德華就是許先生的侄兒,他和馮燁同齡,兩人從小一起長大。
許先生點點頭,道:“我父親曾在京城的書院里讀過書,我也跟著在京城住過幾年,到了能下場的年齡才回來的。”
“真的呀,那許先生您聽說過楊家嗎?”馮燁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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