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長公主府的演武場里,馮燁和蕭柔談天說地,馮燁說他小時候跟著阿娘去田間看望鄉親,與牛師傅一起在街頭打把式募捐,把募到的銀子捐給受災的百姓,談他的夢想,他想征戰沙場,一展報負,他還想把修葺馮園,連帶著再把杭州的老宅子也一并修了,帶上母親去看西湖。
蕭柔告訴馮燁,高麗人會以五花肉宴請貴客;馬剌加人則以胖為美,女子若是不胖就不是美人;小時候外祖母帶著她去過很多地方,有的地方是用馬糞燒火的,還有的地方,人一生只洗三次澡,她們甚至還去過一個地方,那里的女子出嫁不離家,一個女子會娶好幾個丈夫。
晚風習習,兩人談興更濃,不時哈哈大笑,江二妹打著哈欠,這兩人說這些話有意思嗎?真沒勁!
長公主說過:“提醒小柔,無論她去到哪里,都要讓她記著回家。”
云夫人說過:“盯緊小柔,若是她挺著大肚子回來,我掰斷你的狼爪子。”
所以,無論多困,也無論這兩人說的話有多么無趣,江二妹也要硬挺著守在這里,云夫人說要掰斷她的狼爪子,那決不會是嚇嚇她的。
“你已經決定去戍邊了?燕北還是西北?”蕭柔問道。
“嗯,這是我從小的夢想,我要去西北,到梁國公麾下。”馮燁語氣堅定。
在大齊,如他這般的出身,想要成為戰場上的猛將,就只有武舉這一條路。
所以,八歲的那一年,他便選擇了這條路。
整整十四年,他都在為之努力。
活了兩世,這是他第一次為自己而努力,不是為了家族,也不是為了別人,只是單純地為自己。
他不會放棄這個理想,尤其是,現在機會就在眼前。
“我爹很嚴的,你看我哥就知道了,不過,我支持你,若是我哥不肯幫我,還有我呢,再不行,還有我娘。”蕭柔笑道。
“那你呢,要去高麗嗎?”馮燁想起那位在國子監讀書的高麗小王子,那可是萬里迢迢從高麗追到京城來的呢。
“高麗?去一次就行了,我還沒想過去第二次,啊啊啊,你是聽到外面的傳言了吧,他們瞎說的,李嵐只有十五歲,他在王室中處境艱難,因此才找這么一個借口跑到京城,不過是想要尋得大齊避護而已,這事已在萬歲面前過了明路,我那皇帝舅舅絕不會亂點鴛鴦譜的。再說,我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去過,我之所以會回京城,是聽說朝廷正在組建船隊出海,我想跟著一起去,所以就來求舅舅了。”
月光下,蕭柔神采飛揚。
“你要跟著朝廷的船隊出海?上次你去馬剌加時那么危險,你不怕嗎?”馮燁有些驚訝,但又覺得理所當然,能在海上獨自漂流七天七夜的蕭柔,還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蕭柔仰頭看向夜空,聲音里滿是憧憬:“正是因為我去過馬剌加,見識過大海,所以才正加想去啊。你看這夜空繁星點點,是不是很美,可是在大海上看夜空,比這里更美更壯觀。你想像一下,面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放眼望去一片璀璨,你甚至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大海。”
“除了出海,你還想去哪里?”馮燁問道。
“我還想去很多很多的地方,等我有一天,不想四處走了我怕去的地方多了會忙記,所以做了很多筆記,記錄下我的所見所聞,有朝一日,我想停下來時,我會把這些筆記整理出來,,寫一本書,給很多很多人看,讓他們看著我的書,跟著我走遍天下。”蕭柔說著說著,就笑了出來,笑聲如銀鈴般,被晚風送出很遠很遠。
“等到我三十多歲時,我就會卸甲歸田,回到交陽修園子,我家園子有一半租給了縣學,我和縣學的人很熟,我若是去縣學里當先生,他們應該能答應,閑時我會在園子里開詩會開茶會,若是有緣,還會收一兩個徒弟,教他們武功,等到他們長大了,像牛師傅這樣,帶著他們到京城考武舉。”
馮燁也笑了,征戰沙場是他的第一個理想,做學問當先生則是他的第二個理想,他還有第三個理想,那就是與一人花下終老。
蕭柔哈哈大笑:“好啊,我早就想去馮園了,能不能在馮園里也租給我一塊地方,讓我在那里寫書?”
“當然可以,不收你的租金,但是你寫的書要第一個給我先看。”馮燁說道。
“好啊,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快三更時,馮燁才回到書院,活了兩世,除了妹妹楊蘭舒,他還是第一次同一個姑娘聊了這么多,不知不覺中,竟然聊了大半夜。
“阿燁,你真的決定去戍邊了?唉,那位寶璋郡主很漂亮,我還以為真如戲文里說的,當了狀元就能嫁給公主郡主了呢。”許德華一臉遺憾。
馮燁朝他的腦袋上敲了一記,說道:“寶璋郡主不是普通人,不能以尋常女子對之。對了,我去戍邊后,還要辛苦許師母有空時去看看我娘。”
馮燁口中的許師母是許二先生的太太,許德華的嬸母。許二先生一直在學堂里教書,沒有再回清虛,許師母也是交陽人,和馮母以前也認識,因此,兩家人時有走動,相處很好。
而許德華的母親許大嫂,則一直住在清虛,至今還在族學里教書。
這十幾年里,馮燁只見過她三次,在許大嫂眼中,馮燁是自家兒子的同窗,好朋友,是她的晚輩。
馮燁對此很滿意,只要他知道許大嫂過得很好就行了。
次日,蕭睿一覺醒來,洗漱過后就跑去找蕭柔。
見到妹妹,他劈頭蓋臉就問:“如何,對你榜下捉到的這個女婿可還滿意?”
蕭柔沖他皺皺鼻子,卻又嘆了口氣,道:“我哪里是榜下捉婿,分明是給咱爹捉了員大將,給你捉了位袍澤。”
蕭睿一怔:“你和他聊到半夜,也沒有說服他嗎?他還是想上戰場?”
蕭柔點點頭,又搖搖頭:“我為何要說服他?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別人為何要干預他?如果他被人勸了勸就改變了自己的想法,這樣的人還有什么意思?再說,我也沒想現在嫁人啊,是你們,舅舅、大表哥,還有你,三廂情愿,非要讓我玩什么榜下捉婿。那位文狀元是個半老頭,榜眼是個大叔,探花竟然是個娘娘腔,也就這位武狀元長得合我心意,偏偏人家看中的我爹和我哥,而不是我,嗚嗚嗚,你要安撫一下妹妹的芳心啊。”
蕭柔趴在桌上嗚嗚嗚地哭了起來,蕭睿無奈,只好說道:“跟隨船隊出海的事,包在我身上,這樣可以安撫你的芳心了嗎?”
“可以了!”蕭柔立刻抬起頭來,笑靨如花。
一個月后,蕭柔隨船隊出海,馮燁跟著蕭睿,踏上了西去之路。
馮燁和蕭睿先去的西安,在西安,他見到了臨潼長公主和梁國公蕭韌,還有那位傳說中的云夫人,以及被燕王周鈺派來給云夫人送孝敬的燕王府長史和他的夫人。
那位燕王府長史,馮燁恰好認識,他姓劉,但是他曾經還有一個姓氏,卻是姓方的,而他的夫人,則是臨潼長公主身邊的丫鬟,名叫煙翠。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邊月隨弓影,胡霜拂劍花,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轉眼十年過去了,馮燁從一個風華正茂的武狀元,變成了身經百戰的大將軍。
這一年,他三十二歲,也是他從軍的第十年,他卸甲歸田。
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之遺憾,他只有三十出頭,還能繼續建功立業。
但是蕭睿沒有挽留,他從馮燁初來西北時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他拍拍馮燁的肩膀,說道:“我不會勸你,并非是我不想勸你,而是我妹妹說過,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別人為何要干預他?從軍是你的理想,去當先生當文人也是你的理想,我勸不住你,也就不勸了,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
斗轉星移,距離那年臨潼公主清虛一戰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
就在這一年,馮燁回到了闊別十年之久的家鄉。
馮氏很高興,在園子里擺了流水席,請鄉鄰們家里吃酒。
“我兒子要修園子了,到時少不得要請你們幫忙吶,修完這里的園子,我兒子還要修杭州的老宅子呢。”
鄉鄰們紛紛稱贊,馮氏笑得合不攏嘴。
待到園子修好后,來提親的便絡繹不絕,馮燁索性帶著母親去了杭州,在西湖邊上租了一座精致的小院,一邊翻修杭州的老宅子,一邊陪母親游覽杭州城的美景。
幾個月后,母子二人回到交陽,提親的人終于沒有了。
馮氏嘆息:“阿娘知道你眼界高,可是阿娘不放心你啊,若是阿娘死了,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多孤單啊。”
馮燁笑著安慰她:“我明天就去縣學,請他們收我做先生,牛師傅上了年紀,不想再收徒弟了,我還可以收幾個小孩教他們武功。”
“你要當先生啊,那你去縣學時把我腌的咸鴨蛋帶上一壇,和人家好好說說,當先生可是大事。”馮氏說著,便去挑咸鴨蛋了。
看著母親的背影,馮燁莞爾。
馮燁在縣學里做了先生,又收了兩個八歲的孩子做徒弟,閑時他會在園子里開詩會,開茶會,日子如水般過去。
轉眼又是兩年,這一天,他剛剛從縣學回來,母親就匆匆過來,對他說道:“哎呀,來了位姑娘,非要租咱家園子,我說我家兒子尚未娶親,你一個單身女子租我家房子,多嘴的人會說閑話的,可是她不聽,就是要租,還說要在這里寫書,你看可如何是好?”
馮燁笑了,他知道,他的第三個理想,就要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