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歌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木蘭”

即便是在今天,我想象到那日的情景,還覺得遍體身寒。

我忽然又想到一個可能性,急忙問道:“那個內奸還沒有抓到,萬一陸青在二郎王那里的消息被傳出去,身份敗露,他會不會有危險?”

“放心!爹和大哥都十分小心,絕對不會讓錯誤重犯。”韓二堅定回道。

“那就好。”我喃喃道。

“他能死里逃生,當然很好。不過,我有一事不太明白。”狂喜之后的陸叔,復又蹙起了眉頭,低聲開口。

他神情凝重,眸中有一絲迷茫,“赫久族獲內奸情報,箭上涂毒,還縱火燒尸,無疑是為了將沂軍全部殲滅。即便老天開眼,真有僥幸逃脫之人,是誰也都難是陸青……赫久族的人絕非無腦之輩,怎么肯放過誅殺主將這樣的機會?”

韓二隨之點點頭,“大哥也有此疑慮,但這封信上沒有提及。具體如何,只有見到他本人才能問個清楚。”

“陸青哥何時回來?”我立刻問道。

“現在時機微妙,陸青自然不能妄動。”韓二回道,“只不過,應二郎王要求,沂國將派人前往他們的族落遞送國君的聯盟函,現在消息已經發往京城,不日圣上就能收到。”

他頓了頓,“所以,我已經向父將請命,只待君令一下,就會前往赫久。”

韓二的話剛一出口,在場的兩個人異口同聲道:“不可。”

是陸叔和娘。

娘毫不掩飾臉上的擔憂之色,迭聲道:“你才到軍營多少時日?不過是最近在邊境防備上略有所得,封了個副將。相比其他人,根本沒有經驗。這種情況下,去見赫久族那些茹毛飲血的惡人,實在太危險了!我不同意!”

“娘。”韓二朗聲道:“我和陸青從小一同長大,他能做到的事,我未必不能做到。況且,現在是他身在敵營,我不過是去遞送國函,相比之下,此事已算簡單至極。我之前未能和他并肩作戰,讓他身處險境,如若這次再躲于人后,實在沒臉見他。”

“可如果有危險呢?”娘脫口而出。

經過了遇襲這件事,生命之脆弱實在是太過明顯,讓人再禁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作為母親,她本能地抵抗著未知的風險。

韓二也能理解,蹙著眉,沒有回話,但目光炯炯,絲毫不退縮。

沉默中,陸叔開了口,“且行,我知道你們情如兄弟。不過,這次我和你娘一樣,也不同意。”

我們齊齊望向他。

陸叔面色復雜,緩緩道:“雖然這信上的字和陸青平日里的字跡無差。可是,他既是身份最危險的主帥,又中了箭毒,此番還能死里逃生,實在有太多謎團未解。事情沒弄清楚,你貿然前去,就是羊入虎窩,兇多吉少。”

我和娘的臉同時煞白了幾分。

韓二卻是神色未變,定定地望著陸叔,“您是說,這封信可能是假的?”

陸叔猶豫了一下,“我不能完全確定它是真的。”

“可我能確定!”韓二朗聲道。

“小二,不要意氣用事。”娘忍不住開口。

“這次不是。”韓二微微一笑,“我有證據。”

他拿出那封信,在一張紙的背面右下角有兩個小小的字跡——LQ。

娘和陸叔皆是一臉茫然,而我,卻在瞬間屏住了呼吸。

在此時此地,若是沒有其他穿越者,能寫出英文字母的應該就只有我、韓二、陸青三人了。

那時,我和兩位兄長斗地主,沒留意喊出了牌面上的字母。在韓二的追問下,我只得胡謅說是在哪本書上看過這種特殊的標記方式,還附贈了所有英文字母的寫法。

兩位少年當時很感興趣,還在我的指導下,用他們眼中這“奇怪的彎彎繞繞”劃出了自己的名字。

記得當時韓二隨口說道:“要不是這東西不太好懂,真可以拿來做暗語。”

沒想到,陸青居然真的用到了,用這種方式,證明了他離奇遭遇的真實性。

“這是他寫的。”

我毫不猶豫地附和二哥,“這是我們三個人才懂得的暗號。就算陸青哥是被逼的,他沒有必要寫上這個!”

陸叔靜默不語,但那雙和陸青一樣深邃的眼睛里頓起了波瀾,許久之后,才緩緩吐出了一口氣。

這份輕松,不同于剛才驟然間的歡喜,是那么的真實。所有未在臉上出現的情緒,都在他眼睛里涌現了。

“就算此時你們還想阻攔也沒辦法了。”韓二揚起嘴角,俊俏的眉眼像流動的畫一樣生動飛揚,語氣也變得輕松愉快。

“因為,父將已經同意了!”

圣上的回復很快秘密到達了北域軒城。

赫久族是先皇在位時期的心病之一。如今,若真能借二王不合的狀況消減敵人和吸附盟軍,著實是天賜良機。

況且,這一切還是陸青從中計劃,圣上自然是十分放心。接下來的一步,就是前往二郎王指定的地方——扶林凹,遞送這封聯盟函了。

韓二如他所說,已經征得父將同意,待圣上的命令一到,就立刻帶著小支的軍隊出發了。

由于二郎王要求——沂國來使不得帶兵接近扶林凹十里之內,到了邊界之處,韓二令軍隊駐扎,只挑選了十來個能手隨自己御馬前行,其余人隱藏蹤跡、原地候命,以備不時之需。

在出行之前,部隊原地休息之時,一個小個子士兵趁著沒人注意,悄悄溜到了正在閉目養神的韓副將身邊,把寬大的頭盔往上提了提,輕聲道:

“二哥!你帶我去吧。”

是的,這個近日來一直艱難混在士兵堆里的人,就是我——韓且歌。

“你怎么在這里?”韓二一臉驚愕。

“別裝了,我知道你早就發現了。”我蹲下來,不屑地小聲說道。

“哦?”他柳眉一揚。

“要不是你的特殊照顧,我怎么可能每次都‘幸運’地分到馬帳值守,每天跟臭烘烘的馬睡在一起,而且還規定什么,為了馬的安全,等別人都回來后,我才能摸黑去洗澡……”

“你這是在抱怨?”韓二斜著眼。

“怎么會呢?”我連忙調整好語氣,十分真誠地說:“我這是感激,十分感激,要知道花木蘭從軍都沒我這么便利的。”

“花木蘭?”

“戲本子里的,不用管。”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怎么還跟著,倒不如趕緊回去。軍營可不是將軍府,有娘隨時罩著你。”韓二悠悠道。

“我當然不會回去。好不容易才混進來的。”我干脆坐到地上,“要不是知道娘絕對不同意,我也想跟你一樣光明正大地去見陸青哥!唉,這次還是先求娘讓我來軒城等著,再又小心偷進軍營假冒別人的位置,麻煩得很。說起來真是罪過,那個喝了蒙汗藥被我藏在床底下的小哥,千萬不要別感冒了,畢竟大冬天的,地上是有些涼。”

“還假冒別人……你以為我們沂國軍隊的防備就那么低?”韓二冷哼一聲,“要不是我和大哥有心配合你演這出戲,你啊,還沒進帳就被軍法處置了。”

“這么說來,你不是出發后發現我的?”我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驚道:“那爹娘那邊……”

“軍隊走了一天之后,大哥才把你留在屋內的信交給爹。爹是軍人,自然知道聯盟之事不能因你一人之故受到影響,只能派人快馬傳信,讓我看著你點。娘那邊應該暫時沒有告知,免得她擔心。”

“也就是說,我這小動作是你和大哥有心幫忙,先是瞞著爹,現在爹迫不得已又瞞著娘?”

“差不多這個意思吧。”他拿棍子杵杵地上的土,有些不放心地交代:“你回去可別說漏嘴,拖累了我們。”

“可是……”我緩緩問道:“為什么什么都不問就幫我?”

“不幫你,你會罷休?”韓二頓了頓,又道:“再說,陸青為實施計劃變換身份,也不知何時才能回去。要是一直不能見面,你就要瘦成蘆葦桿了。”

“二哥,你們真好!”我忽然間挪過身去,一把抱住他,心中涌上滿滿的感動——原以為這次是自己任性的決定,其實我身后卻早站著支持的家人。

“你干哈!”韓二驚了一下,立馬嫌棄地躲開,“你現在的形象可是一個男人,別動不動往我身上蹭。”

我小聲嘀咕,“就你這情商,還能怕別人誤解。”

“說啥?”

“沒有沒有!”我擺擺手,“看來我是多慮了。剛沒中選,還以為你故意不帶我呢。”

韓二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你偷偷跟來,我派手下幾個要好的弟兄配合你。此事不宜張揚,我也不能眾目睽睽之下,選擇你這么弱的兵。等會兒有人去帶你,跟著就是。”

“嗯!”我連連點頭,終于放下心來。

“話說……”韓二忽然拖長了尾音,“你可知道行軍這些天,我為何故意不管你?”

我立刻正色,毫不猶豫說道:“當然是為了鍛煉我、磨練我,想看看我是不是具有軍人般的意志和決心,夠不夠格跟你一起上路完成任務。”

韓二滯了一下,“呃,想多了。我就是想替陸青出口氣,讓你受點苦而已”

加入小隊行路后,我換回了女裝——韓二和大哥居然準備了幾件婢女的衣服。

想來也是必要,我這女扮男裝的技法實在不太可靠,萬一到了赫久族被人發現,難免讓人疑心,橫生枝節。

與其這樣,倒不如,我直接作為韓且行將軍的婢女堂堂正正地露面。

身份轉變后,我的待遇也得以提升。

作為聯盟特使,韓二可是有專門的車輦行仗。前些日子,我混在軍隊里用自己算不上很好的騎術死命駕馭著戰馬時,就曾垂涎過那座車輦。

如今作為“貼身婢女”,自然而然地享受了這特使的待遇,尤其是韓特使更喜歡御馬行路,我幾乎獨占這個“豪華空間”。

從前不覺得坐馬車有多舒服,經過這一番,我才領悟到這幸福的不易——騎馬騎得我腰酸背痛,屁股都快要麻木了。

趕到扶林凹外圍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我一路按捺下的忐忑、激動、急切和歉疚匯成了十分復雜的情緒,以至于從車輦上下來時,差點踩到路邊的雪塊摔個跟頭。

韓二不動神色地穩住我后,快步上前,和守在此處迎接的赫久族二郎王的人接洽。

二哥在我印象里總是急火毛躁的形象,如今在他人面前,舉止有度,風采斐然,不辱特使形象,倒讓人刮目相看。

我趁著月色,悄悄打量著前來的一隊人,卻沒有發現陸青。

也是,赫久本就不講禮儀,怎么會有軍師專門來迎的道理。我心中嘆了一口氣,理所當然之余,又有些失落。

跟引路的人確定身份后,一行人又東拐西拐走了小半個時辰,才終于到了扶林凹的中心——二郎王駐扎的地方。

鑒于天色已晚加上婢女的身份,一個小兵直接把我領到了特使專用大帳……最近旁的小帳,韓二則在“專人服務”之下被領向了另一條路,面見二郎王上。

看來,今晚見正主的權利,我這個小小婢女是斷然享受不到了。

無奈之余,我只能閑下來,打量著今晚的棲身之所。

赫久族因為有游牧風俗,住的是類似于曾經在西藏看到的帳篷,十分結實又擋風。帳內地面上鋪著厚厚的皮氈絨毯,還有一塊巨大的動物毛皮,約莫就是睡覺的地方。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個小小的煮水吊壺和幾個木頭盆子。

看來赫久族人過得還是挺簡單,只是我有些奇怪,進了這片地域,就未曾見過除了士兵以外的普通人。

不過,這倒不是重點。我心里還惦記著更要緊的事情,若是見到陸青,有機會能和他說話,我第一句要說什么。之前在家中日日等待他的消息,想說的話一籮筐。如今,近人情怯,倒有些忐忑起來。

我躺在簡陋卻很暖和的皮床上翻來覆去,思緒萬千了一晚上,直到聽到韓二回帳的喧鬧后很久,才在萬籟寂靜中的落雪沙沙中睡著了。

翌日醒來的時候,外面天已經大亮了。我推開厚重的帳簾,一個沂國士兵立刻從不遠處走過來,直到近前才壓低了聲音說:“郡主,我是副將身邊的衛兵宋安,副將一早去往中主大帳里和二郎王探討國事。他吩咐說,等您醒過來,就借由送大氅的名義,隨我一起去大帳外候著。”

我心里明白,這是韓二為了讓我能早日見到陸青,故意創造的機會,于是點點頭,輕聲回道:“在這個地方就不要叫我郡主了,按照之前定的叫我韓姑娘就好。”

“是。”

我轉身去往韓二的大帳內取衣服,一開簾子,就感覺出了待遇的顯著差別,除了占地面積,這里的布置琳瑯滿目,和我的棲身之所相比,無疑于豪華房和柴屋的區別。

難怪人人相當將軍,這就是赤裸裸的現實啊。

我嘖嘖了兩下,連忙取了大氅,隨宋安一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