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歌

第一百一十六章 阿茲野

穿過井然林立的帳篷以及關卡,走了一小陣兒我們就到了中主大帳外。

它看上去比其他帳篷都要大一圈,簾門緊閉,門口還站著兩個衛兵。

說起來,昨天夜色已晚,我倒沒仔細看過赫久族人的裝束,如今看過去,真真是特別。

和沂國人不同的是,他們不會打鐵,沒辦法自制盔甲戰衣,所以周身裹著動物皮革制成的衣服,腰身,手腕、腳踝的位置也用皮革緊緊束著,看上去既保暖又不影響行動,露出來的臉面和手掌的皮膚都呈現出健康的小麥色。

大帳的隔音效果很好,我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聞里面有任何的動靜,倒是穿著的布靴被積雪浸濕,感覺腳掌冰冷僵硬。于是,我把大氅遞給宋安,自己站到略遠一點的地方,避了人使勁跺著腳、又做了幾個高抬腿,才找回一點知覺。

“你這是在跳什么舞?”忽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嚇了一跳,一扭頭,險些撞上了一個腦袋。

我趕緊往后退了一步,才發現一個身形高大的赫久族人正躬著身子笑嘻嘻看著我。

他約莫二十來歲,古銅的膚色,尖尖的下頜,眉眼長的算是好看,但眼神里帶著幾分痞氣。他穿著和其他赫久族人沒什么太大差別,只脖子束著赤紅的布巾,頂發像刺猬一樣豎起,一條細細的辮子從右肩垂下來。

要命,哪有說話離這么近的,幾乎都快把頭擱在別人肩膀上了。我下意識地往后仰,沒好氣地回道:“腳麻了舞。”

“椒麻舞?”他眼睛滴溜溜地一轉,“有趣。我只知道椒麻能吃,不知道還能跳舞。”

我只當沒聽見,轉身要走。

他在身后笑道,“果真不用奔波干活,沂國的女人都養的白白嫩嫩,順眼的很啊,就是有點弱不禁風。”

我剛一皺眉,宋安一個箭步上前,“見過阿茲野將軍。韓姑娘是韓將軍的婢女,來給將軍送大氅的。”

原來這說話無禮的家伙還是個將軍。

“你走開。”阿茲野想也不想,粗魯地用手撥開宋安,“沒看見小爺我在跟姑娘說話嗎,哪有你小子插嘴的份。”

我余光瞥了他一眼,不言不語地接過宋安手里的大氅,回到剛才的位置。

“看看,惹姑娘生氣了吧!快到一邊去,別礙事。”這個“小爺”一邊恬不知恥地說著,一邊長腿一邁,徑直走到我身邊蹲了下來。饒有興趣抬頭打量我一番后,他又道:“喂,我說你們沂國人挺會享受啊,這種時候還帶著姑娘伺候?”

我忍住心中的不爽,語氣平平回道:“面見赫久族二郎王王上是國之大事,絕不能失了禮節,所以韓將軍才令我跟隨軍中照顧雜事,以便他能專心與王上探討聯盟大計。”

“哦。”他嘬著嘴拖出一個長長的尾音,又聳拉下臉,“沂國雖然禮節破事多,但也是有好處的嘛。不像我們赫久族,為這事還專門把女人都遣走,可憐我快一個月都沒見到我那五個婆娘。”

五個婆娘?我嘴角禁不住抽了抽,果真是個好色的家伙!

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難怪沒有看到除了士兵以外的人,原來早就把婦孺遣散了……赫久族果真防備深重。

“我說,你和那將軍都姓韓,難道……”他露出沉思的表情,“難道你已經被他收了房?”

咳咳,冷不丁地聽到這荒唐話,我居然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連忙順了順氣。

“聽說你們那里婆娘還有大小之分,出來跑腿的肯定不是大房,那你是第幾個?是太受寵還是太不受寵?”阿茲野瞇著眼,一副刨根究底的模樣。

“阿將軍!韓姑娘雖是韓將軍的婢女,但也是將軍府有身份的人,請不要開這種玩笑。”宋安再度上前,躬身一禮,言辭懇切道。

“小爺和姑娘說話,你別總是不識眼色。”阿茲野剛剛還嬉笑的表情一瞬變的冷酷起來。他不耐煩地說道:“這可是在赫久的地盤上,讓我不高興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垂下手,沖宋安悄悄擺了擺——他盡力維護我是好意,但也沒必要引起沖突。不過是幾句惡心人的話,我受得住。

“阿將軍風趣,我等愚鈍不能領會。但我確非韓將軍家眷,只是個小小的婢女而已。”我淡淡道。

“小婢女?”阿茲野似笑非笑,“既然如此,那就好辦多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我要跟韓將軍要了你,讓你做我的女人!”

我噌地一下往旁邊跳開一步,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蹲在地上,漫不經心說出嚇人話的家伙。

“你別害怕,我說的可是真的。”他竟是笑了起來,“我會好吃好喝地養著你。”

別害怕?跟一個陌生人說這種話,還讓別人不害怕?

“你、你已經有五個女人!”突發狀況下,我腦子短路,居然擠出這句話。

“都是赫久婆娘,跟你不一樣。我早就想娶個沂國小妞,細腰小身板的,看著就招人疼。你放心,在赫久不講究那些大的小的,跟著我,你只管顧好白嫩的小臉蛋兒,別的都不用操心,我定會好好寵你的。”

他瞇著眼,原本算得上好看的臉上浮現出猥瑣的神情。

寵你大爺!我強忍住往他臉上呼一巴掌的沖動。好色就算了,還這么無恥?

“謝謝將軍抬愛!”我擠出這幾個字,“可惜我沒有這個福分!”

“哦?”

“算命先生說過了,我嫁的人絕對不能有其他妻妾,否則,他此生將受盡折磨、不得善終,比如身體殘缺、錢財散盡、眾叛親離、走投無路什么的,反正非常非常慘。”我面色肅然,一字一句地吐出這些胡謅的話。

“還有這種說法?”阿茲野揚起眉毛,似是思索了一會兒,又忽然笑道:“聽起來是很慘。不過,小爺我從來不信命,你就不要為我擔心了,只需本本分分伺候著就行,別的都不用想。”

我險些背過氣去,余光瞥見一旁宋安的臉皮也抽了一下。

這赫久族的將軍……不需要經過道德測試嗎?

“不、不,你誤解了。我不是擔心你。”我連連擺手,“我是擔心自己,我不想嫁過去跟著倒霉。況且,我性格不好,屁事也多,將軍您還是不要自找麻煩了。”

不知為何,宋安的臉皮又抽了一下。

阿茲野剛要再開口,忽然間雙目一凝,向著帳篷的方向望過去。

與此同時,厚重的門簾被從內緩緩掀起。

不多時,里面先后走出了三個人。

當先頭戴重金冠的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黝黑的面盤上,一雙明亮銳利的鷹目,高聳的鼻梁,厚厚的嘴唇,神情不怒自威。他正是赫久族的王上——二郎王和英則。

和英則左邊身著特使華服,相貌俊秀的人是二哥韓且行。

右邊的人穿著一身普通的灰袍,發冠齊整,身無繁飾,只那么簡簡單單、從從容容地筆直站著,便自有一股清冷高雅的氣質,絲毫不比旁邊盛裝的兩人遜色。

他皎玉般的臉上依舊掛著淡然的神色,輕側過頭,一抬眸,正對上我癡望過去的目光。

隔著十多步的距離,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眸中剎那間地出現的震驚,好似風平浪靜的湖面上突如其來的旋渦,打亂面上原本的從容。

但不過一秒鐘時間,他飛快地垂下了眼眸,遮掩了一切情緒。

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此時此刻,我的心中滿是歡喜,因為日思夜想的人——陸青,如今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

說起來,半年的時間,我幾乎洗腦一般地說服自己相信他還活著。可是,嘴有多硬,心就有多慌。知道他活著的時候,我害怕到必須要自己親自來確認,這不是一場夢。

這真的不是一場夢。感謝老天!

我忘乎所以地凝望著他,貪婪地將他的身影在腦海中一遍遍刻畫。

此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潮熱的氣息,“你這小丫頭倒有趣,我說要娶你,你費勁地編瞎話哄我,可看到陸軍師,眼睛卻都直了。嘖嘖,這可讓我有點傷心。”

阿茲野聲音很低,語氣中故意帶著幾絲曖昧,打斷了我的神識。

我一驚,立刻意識到自己不合時宜的失態,連忙克制心緒,強裝平靜。

剛剛實在太不理智,陸青偽裝的身份絕不可能與沂國將軍的婢女在之前有所牽連,稍有不慎就可能招致懷疑!

于是,我盡可能做出一副下人的順從模樣,半垂眼眸,只用余光看過去。

“阿茲野,你在外面干什么?不是讓你到大帳一同探討要事嗎?”

好在二郎王和英則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他目光掃過來,開口問道,嗓音粗糲。

“王上,昨夜我酒喝多,起太晚,剛到這里你們就出來了,可不是我故意耽誤正事啊。”阿茲野行了個軍禮,懶洋洋回道。

“你這小子,明知今天有事,還要喝多酒!”

“王上,你不讓我帶女人來已經夠悶了,總不能還不讓我喝酒吧。”

“喝吧喝吧,誰不知道這兩樣東西就是你的命。”

阿茲野嘿嘿一笑,“有了命,才能不怕死地為王上沖鋒。”

和英則好笑地搖搖頭,對身邊的韓二介紹道:“韓將軍,這就是我手下的大將阿茲野,別看他沒正經的模樣,行軍打仗勇猛無敵,是有名的悍將。”

韓二瞇眼看著他,緩緩道:“早有耳聞,昨日也見到了。”

“哦?你昨天何時見過?”和英則疑惑道。

阿茲野眸中精光一閃而過,瞬間變成笑嘻嘻的模樣,“王上別怪罪,我很好奇沂國敢帶十幾個人來赫久軍帳的將軍長什么樣,所以昨夜里混在接風的人中提前看了看。沒想到,不但來了個挺俊俏的將軍,還來個可愛的小姑娘。”

“胡鬧!”和英則斥道,又笑著跟韓二解釋:“他父親是我父王的將軍,他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平日里沒拘著,言語冒犯之處,不要見怪。”

“哪里。赫久君臣關系融洽,是族之幸事。”韓二語氣平靜,“我出行前不慎染寒,所以帶了個略懂醫理的婢女,讓阿將軍見笑了。”

和英則爽朗一笑,“韓將軍帶病出使,可見誠意之重。晚上我囑人送些藥酒給你,保證你喝了以后渾身暖和,什么事都沒有了。”

“謝王上恩賜。”

“阿茲野,我們出營一趟,讓韓將軍看看這扶林凹的真面目,以便盡快商議聯盟共擊之戰,你在前面領路吧。”和英則命令道。

“好!我先令人準備馬匹。”

阿茲野這次倒是很爽利,說罷抬腳就走。

“你把大氅遞給宋安,回去候著吧。”韓二看了我一眼,轉向陸青,故意用客氣的語氣道:“陸軍師為了沂赫聯盟費勁心力,不嫌棄的話,有什么細致雜事盡可使喚我的婢女。”

“恐怕要枉費韓將軍好意了。我這軍師智計無雙、天賜英才,就有一點不好——不喜歡別人太接近,我賞他的下人,都被謝絕退回了。”和英則接口道,哈哈一笑,“連洗澡凈身也要人守門,果真不是軍中出身,哪像阿茲野,遇到河,不管多少人都能立馬脫光了下去耍水的。”

聽到這兒,我心中猛然咯噔一下——陸青恐怕是身上還留有燒傷的痕跡,怕被人知曉。

韓二應該也想到了這點,眸中的沉重一閃而過,但很快笑道:“王上說的是。只不過剛見軍師衣角有些破損,便想說讓婢女幫忙縫補一下。”

“謝韓將軍好意。”一個略微低啞的聲音響起,頓了頓,才變得清晰起來,“若是不麻煩的話,回營后就有勞這位姑娘了。”

陸青原本一直安靜站著,不言不語,如今開口說話,聲音熟悉的如同昨日耳邊叮囑,令我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不麻煩。”韓二回道,嘴角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

和英則露出了略微驚異的表情,很快又釋然笑道:“看來軍師對這件布袍在乎的緊啊,上好皮襖都沒能入你眼,還是對佳人送的東西更珍惜些。”

“王上玩笑了。”陸青淡淡道,“扶林凹及周邊的地勢圖我已繪制完畢,今日王上就可向韓將軍盡數展示。”

“好!那走吧!阿茲野等著呢。”

眼看著天色漸晚,韓二他們卻還沒有回來。我在帳里轉來轉去到腿軟,干脆坐在門簾前聽著外面的動靜。

進來的時候不覺得,所謂的扶林凹居然會有那么大,能讓人“考察”一整天。不過,也許正是這個復雜地形的優勢,才讓陸青選擇這里作為最終的殲敵之所。

據說,赫久族大朗王和英時帶著大半的精悍族人叛離后,已經自立門戶,更名“大赫”。他為人奸詐狡猾,若是沂國明著和二郎王結盟,這只老狐貍怕是不會露面迎敵。所以作戰之所,既要能藏人,又要能發揮連擊優勢,如何擇選就格外重要。

能分析出上面那些,果然我幾個月的兵書沒有白讀啊。

我自嘲完,又一次探頭往外望去,除了遠處的守衛,依舊半個人影也沒有。

趁這個時間,還是好好想想怎么跟陸青道歉解釋吧。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有些忐忑。肅玦惡意挑撥是卑鄙,可我也有做錯的地方。

這次的事情,讓我清楚地明白,自己從前總是一個人自以為是地做決定,但又不能坦然面對陸青,一心躲避,才不清不楚地讓肅玦鉆了空子。

若不是經歷這一遭,恐怕我此刻還沉浸在痛苦的自我感動中,覺得這樣對陸青最好吧。事實上,我這個糊涂的家伙,連自己的心都沒有看清楚過——只有面對生死的時候,才恍然明白心底無法割舍的感情。

我探手入懷,拿出了那個龍鳳琉璃雕塑。這半年多我都不敢好好看它一眼。從前,只當它是回家的寄托,可后來才懂了,它對我意義早就變了。

不是什么子夜族的祭廟,不是什么線索,而是那個慣來清冷疏離的少年,在月輝之下,用傷痕累累的雙手忐忑交付出的一顆真心,晶瑩剔透、赤誠無瑕。

在想明白的那一瞬,我才做出了真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