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蒼蒼,其正色耶;仰而望之,高遠無極;潛流萬里,水陸路殊。昆侖墟如夢。
又是一場升平宴,他已經放下前一個大紀發生的事,卻不曾忘記。碧綠的海水幫他記住一切,他不可能忘記任何事,只要曾在這水中發生過。
“城主,請帖已準備好,是否即刻送往各族?”
城主坐在一張鮮花制成的寬大座椅上,這些花和陸地上的很不同,它們色彩絢麗,明艷芬芳。白色的花瓣閃著五彩斑斕的光,仿佛珍珠化作的枝葉。陽光映射在人的臉上,波光凌動,照射在人的眼睛上,非但不刺眼,還有一種生生不息的香味。
宮殿本身就是一座花園,一座海底神秘、古老的花園。被稱為城主的人已經在這張座椅上主持了兩次升平宴,這一次,他感到一絲憂苦,也許他已經老了,雖皮膚光澤,面容依舊,但他的心已經老了。他的心還是一顆普通的心,不論圜城城主在傳說中多么可怕,在外族看來多么強大,即使能如先祖一樣開山引水,他也不能抹去心中的絲絲憂傷。又一次抬頭仰望,昆侖山頂已漸漸模糊,蒼蒼天極,深不見底。那才是真正的可怕,真正的遙遠,觸不可及,連神都追溯不到的空悠之境。而他的圜城與圜城里的一草一木卻由不得他獨自憂愁。孩子們已經長大,每一代孩子都有必需面對的使命和要走的路,圜城的奇花異草,仙靈之氣會給他們指引,而他也會傾盡全力保護他們。
“紅水異動,不知這一次又有多少冤魂難歸故里。”
“城主,您不必過度擔憂,上一次紅水異動也安然度過了。”
“希望是我多慮了。”
“何況這一次,您已經做了回應,相信在升平宴前,各族不會輕舉妄動。”
“是啊,我去看看孩子們,升平宴是他們最重要的時刻,我也該找找合適的人選,把這張椅子交出去了。”
“城主,我有一事不明,這次有兩股紅水異動,力量相差無幾,一開始我與少主去調查時幾乎追到流沙邊界,而我們還未返抵圜城,陶鈴齊鳴,您已經做了回應。而方向卻在圜城以東。”
“景將軍可曾追到紅水源頭?”城主眉頭微皺,緩緩問道。
“守城不敢違令,城主一再囑咐不能跨越流沙邊界,何況少主在身邊,守城更不敢冒半點風險。”話音未落,守城已跪在砂石之上,身上鱗甲片片豎立,緊張地發出顫抖聲。
“快起來吧,我會調查這件事,眼下最重要的是升平宴,一切都等升平宴后再說。至于流沙邊界,你送邀請去汶沙城的時候自然可以通過。汶沙城主性格雖狂傲不羈,但想來那么多輪回過去了,也不會再有什么放不下的念想。”
“若是人人都有城主您的修為,四海九州也就真的太平了。”
“守城啊,從來都沒有真的太平,不過是有些人偷得片刻安寧,有些人癡爭一時風云。”否則我又怎么會越來越看不清昆侖山頂,越來越遠離無極蒼穹呢。最后一句話玉柘沒有說出來,身為城主他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心事,這對他沒有半點好處。為主之道,陸上水下倒是同一個道理。他不禁笑了起來,像是自嘲又有幾分無奈凄涼。
他走出花園,沒走幾步又是一座花園,侍女們正在把最美的水草掛在花園四周,把最閃耀的粉色珍珠鑲嵌在珊瑚叢中,她們用花蕊中的蜜釀制甜酒,將葉脈制成裝飾,她們沒有穿衣服,但裝飾恰到好處,五彩繽紛的花瓣和流光溢彩的枝條將她們的優雅靈巧的裝點的美輪美奐。
玉柘懂得欣賞花園的景致更懂得欣賞生命的絢爛。他在珊瑚叢深處找到了一個最纖弱的女孩,女孩手如柔荑,腰間更似香柳搖曳,輕微一笑,仿若能將冰川融化,使大地回春。
“爹爹怎么會來這里。不用監督哥哥,姐姐學藝嗎?”玉笙寒三兩下便游出珊瑚叢,半倚在牡蠣裝飾的柱子邊。
“你姐姐學藝需要我來監督嗎?你哥哥雖然驕傲了些,也絕對不會甘心比你澤竽姐姐差。”
“好啦,澤竽姐姐什么都好,優雅端莊,知琴藝、善書畫、知書達理,天資聰慧。就我貪玩,什么都不想學。”
“學藝師怎么會放你這個時候在花園里游玩?”玉柘滿臉笑意,柔聲細語地問。生怕說話聲太響都會把小女兒晶瑩剔透的皮膚弄傷似的。
“她怎么可能放我游玩,她是罰我來花園打掃,裝扮,因為我記不住那些什么‘羽’,什么‘把宮聲字用商聲吟唱’。爹,女兒呢,我只想藏于林中,春天賞花,夏聞蟲鳴,秋夜醉月,冬來映雪,至于大家都會的樂舞,我就實在不擅長,不說搏拊琴瑟以詠,就連舞,我也只能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知其然也。”言語間活潑愉悅,只是聲音卻是圜城女子中少有的低沉。
玉柘搖了搖頭,只要女兒喜歡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喜歡,至于女兒不喜歡的做父親的又有什么好為難與她。他只是笑著,笑著,漸漸的又陷入先前的憂思中,玉笙寒依舊穿梭在他和珊瑚之間,而他的心思仿佛飄到很遠的地方,極陰極寒,又極熱極沉。他親吻了女兒的手,匆匆離開。
這幾百年來,圜城已比祖輩在時更繁華,但他比誰都清楚,在這圜城之中數不盡的奇珍異寶,不過是用來裝點女子容貌的飾品,布置花園的花草。唯有這里的人,這些百年生命的家人,哪怕是一個侍衛,一名侍女,都是他最珍貴,最看重的,他不允許任何事破壞圜城的祥和,不允許圜城有人因他的過錯受到傷害。
尤其是陸地上的人,在他們眼中向來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各王之間征伐不休,各族之間心存芥蒂,人與人之間也難知彼此真正心意。人心叵測,人心不足,人心之后往往沒有好的詞,也不知是歷代文人寫下的巧合還是事實本就如此。
守城的擔憂此刻也是他擔心的事,紅水異動每逢三十六年便會出現,不論發生在哪個方位都免不了天災人禍,戰火連連,惡疾肆虐或是異獸橫行,當然這對一些人來說也是機遇和挑戰,王朝替換本也是天命難違。
只是此時陸上正逢春雨之際,這個時節下起紅雨,往后的時氣必會大亂。
心正擔憂,他繞過花園藤蔓,隨水流而上,一直上升到可以聽清陸地聲音的湍流中,屏息聆聽,良久,才返回園中。自古治世之音安以樂,亂世之音怨以怒。如今東境、汶沙、從極、北冥皆有異聲,屬汶沙,東境尤為怨怒。從極哀聲低鳴,始自上一大紀,沉吟至今。玉柘相信紅雨之亂非源于從極,而東境內已有血祭被他所收,一路流至圜城,必亂上水,故東境之紅水也在他意料之中。北冥之聲本因上入月宮,如今不知為何卻鐘聲蕩濁。
可這次異動來得有些早,相隔上一個大紀不過二十余年。如果在升平宴后,至少各宗族可以早做準備。他明白陸上之災避無可避,只是希望能稍稍慢一些,等升平宴之后,圜城才能兌現承諾,盡一己之力。
“樂有志,聲有容。城主在擔憂什么?莫非陸上又有求于圜城?”女子步態輕盈,似游在水中又似清沾于砂石之上。她的眉宇間星辰璀璨,說話聲如谷雨落于磬筑。
“憐池,你若能聽見,便會理解我此時的心情。”玉柘低聲說道。
“我若能聽見,又怎會有現在靜如止水的生活。”夜憐池淺淺一笑,仿若仙子。她的容貌和氣質非但沒有隨著時間而改變,而且愈發美麗。只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卻失去了聽覺。
“也許宗主們會答應結束上一個大紀的縛印。畢竟不管我們愿不愿意承認,異動已起,新一個大紀提前到了,你也該恢復自由了。”
“對于一個樂師來說,哀樂自成于心,城主不必在意縛印之事。歷代以來各族雖敬圜城為首,但也僅限于四海升平之時,一旦有所變化,難保各族們讓城主為難;您大可不必為憐池縛印之事與他們牽扯。眼下升平宴在即,選好新城主和各族繼任者才是當務之急,如若出了什么差錯,只怕這個大紀哀怨連連,水陸皆難幸免。”
“你有這樣曠達的心胸真是難能可貴,相信我,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向各宗主請求,你已經不被允許吟唱,再剝奪聽力,哎,當年的這個刑罰過于沉重。”玉柘看著自己的學生,當年她的年紀和小玉相仿,如今容貌依舊,卻失去了樂師最重要的東西。他心生憐惜,竟不覺流出淚來,只是在圜城沒人會看到流出的眼淚。
“憐池欠城主的恐怕永遠還不清了。我犯下大錯以后您竟然依舊留我在圜城,還讓我教授孩子們學藝,讓我月圓之夜可以和孩子們一起浮到水面,不用被壓于沉石中換不得日月之息。雖然牢籠束縛了我在月光下舞蹈,但憐池仍已是萬般感激,城主若再為我受半點責難,我何時才有機會還您的恩情。”
夜憐池細語低聲,卻難掩恬靜婉轉,她的聲音是圜城最美的,至今仍無人可與之比肩。她不該被奪去最美麗的東西。玉柘搖了搖頭,知道自己此刻說的這些話不過是尋求憐池對自己的寬恕,如今他的確很難向宗主們開口,也很難對她有更多的幫助。一切都該在三十多年前極力爭取,該在那時護她周全。
她是否曾經對自己有過怨恨?他無從得知,他仰仗聽感,因此也無法從不能吟唱的夜憐池的臉上讀出哀樂。他相信她說的話,她說她不恨,他便相信;她說她知道錯了,他心中滿是痛苦;她說希望能教授孩子學藝來度過漫長的余生,他為她免去沉石壓身之苦;她說生生世世都留在圜城,生生世世不愿再見到外面的人,他為她制作牢籠,免去換息之時遇見外人的擔憂。他為她做一切她希望的事,可那都已經在大錯已經釀成之后,在宗主們不愿饒恕她之后,在宗主大會奪去她最寶貴的能力之后。
這些都微不足道。多年來玉柘唯一不敢問自己的是,他讓她回來,是不是錯了。他不敢問自己,也不敢問夜憐池,不敢問他最好的學生。如果當初讓她留在陸地,是不是才是正確的。
“孩子們都還好嗎?有沒有特別優秀的人選?”玉柘收回思緒問道。
“澤竽天資聰穎、性情溫和,已能通曉音律琴藝;子筑想必乃宗族少主,御獸術與生俱來,只是心性深藏,難以捉摸。菡葭、謝林吟唱初成,和諧聲律,想必已能入各宗主之耳。小玉少主生性開朗,似乎更愛花蟲鳥獸,也許勤習樂舞真是難為了她,可身為少主又不得不修習各宗之所長,好在她勤奮努力,天資雖不足,倒也不算太差。東境弟子二人,北冥二人,從極親族和汶沙四人,共八名弟子,雖隱匿少主身份,但若仔細辨別依然能猜出幾分,就目前看來,升平宴后各族皆能獲得繼任者,不過是不是親脈少主,學藝師們也只能私下來猜測幾成。”
“各宗族自古便沿襲堯舜舉賢非親之傳統,絕不會因為血脈之緣擅自改變繼任者。這一點,我也不能例外。你因認識小玉,難免有惻隱之心,但還請忘記她的身份,如果她真的技不如人,不論是她或是笙徵都不能例外。”
“你就不擔心各宗主選一個外人入主圜城?”
“不必擔心,圜城自有先靈護佑,圜城子孫也當勤勉、苦修,若真技不如人,也難承擔圜城之重任。”
“你向來對圜城很有信心,對自己也從不懷疑。”夜憐池的聲音依舊溫婉。笑容也依舊美麗。
城主沒有回應,這是所有人的命運,任何宗族都不得有非分之心。
小玉打掃完花園拖拖拉拉地往夜池宮游去。夜池宮外有兩名看守,說是保護夜池里學藝的學徒,實則看守夜池。圜城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件事,但沒人會因此而輕視夜池宮的主人,她雖犯下大錯,但終究禍未殃及水下,對于城中的普通人而言,夜憐池犯的錯不過是宗族間的家事。人們只知道她的歌聲悠揚動人,能令傷口愈合,病痛痊愈;悲苦之人聞之欣然,倦怠之人聽之奮起。夜憐池也許只是太優秀,優秀到婕妤扇中竟無人能與之對偶,而她犯下的錯也是城中少女暗自向往的浪漫。
圜城的少年少女每到十四歲便會來到婕妤扇前,婕妤扇映出少女命中伴侶的容貌,歷代圜城人的婚姻便由婕妤扇注定,新婚后每日夫妻早晚各吟唱一次,彼此相愛的人們吟唱出和諧聲律,圜城也因著這和諧之聲源遠流長。
十四歲生日那天夜憐池和二姐一起來到婕妤扇前,姐姐先看了扇子,命中注定之人竟是當年剛繼任的汶沙宗主。姐妹兩人感情深厚,沉浸在幸福和對未來美好的憧憬中。夜憐池在姐姐的鼓勵下,小心翼翼地走到婕妤扇前,瞬時,烏云密布,天雷落入海中。一眨眼的功夫,姐妹倆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婕妤扇一片沉寂。夜憐池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只是不停揉著雙眼,可婕妤扇中除了幽幽冥冥的霧影,一個人的容貌也沒有。
“發生了什么事?剛才那一響是不是雷聲?”夜漪瀾憂慮地走到妹妹身邊,看到妹妹面無表情,之前自己的喜悅瞬時消失的無影無蹤。她憂心忡忡地接連詢問,“究竟發生了什么,婕妤扇里映出了什么?”
“沒什么。”夜憐池沒有看姐姐,漪瀾的聲音似乎根本傳不到她耳中。
“不可能,剛才的異象如此可怕,圜城里一定有人注意到,也許圜城外也有人注意到了,憐池,你告訴我到底剛才婕妤扇怎么了?”
“姐姐,婕妤扇......”夜憐池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扶著夜漪瀾的手跪倒在地。“姐姐”,她梗咽著幾乎發不出聲音。“婕妤扇里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夜憐池既悲哀又害怕,夜漪瀾也感到同樣的恐懼。
“沒關系,也許明天或者后天就能看到了,也許婕妤扇不能連續顯映兩次。”夜漪瀾語無倫次地安慰道。
“姐姐,我害怕,我覺得好害怕。”言語間,夜漪瀾只覺妹妹柔弱柳枝的手不停地顫抖,也許是緊張的緣故,越來越用力,越來越緊,似有金石之力在柔弱的血肉中生長。
“我們去找城主,他一定知道怎么回事。”夜漪瀾將妹妹扶起,攬住她顫抖僵硬的腰向著正殿游去。
“姐姐,不要,不要告訴城主,我不想讓他知道。”夜憐池反復說道,聲音近乎哀求。
“不行,婕妤扇事關圜城安危,有任何情況都該稟明城主。你不用擔心,這和你無關,也許只是你恰巧靠近了它,城主不會把你和婕妤扇的異樣牽扯在一起。”夜漪瀾堅定地說。
“不行,姐姐,我不想師傅知道。”夜憐池用盡全力掙脫出夜漪瀾的手臂。見夜漪瀾之亦如此,夜憐池重復道,“我不想讓師傅知道剛才的事。”
“為什么?”夜漪瀾的皮膚變成斑斕的紫色,這是她進攻時特有的變化。
“如果我執意不去,你是不是要逼我?姐姐,在你心里我的話這么沒有重量嗎?”夜憐池憂傷的聲音在夜漪瀾耳中鳴響,這種憂傷朝著極哀極傷而去,叫她無法忍受。
“你竟然對我用如此哀怨的吟唱。”夜漪瀾眉頭緊簇,話音未落手中已握住一支月牙色的兵器。
“七星管。”夜憐池面露懼色。“姐姐,我說我沒有吟唱你信嗎?”
“我信,但你的哀怨聲別人聽不出來,我又怎么會聽不明白,此刻它們聲聲入我心,再和你這般僵持下去,只怕是我走不出哀怨虛境了。”
夜漪瀾沒有猶豫,七星管放置唇邊,明眸如劍,氣息如鞭,她向后上方輕輕躍起,一曲《霄雿》已然流出。
“虛無寂寞,瀟條霄雿,氣遂大通。”
“姐姐,我真的沒有......”眼見夜憐池頹然倒地,夜漪瀾的樂聲卻被一道劍光打斷。
“你來的正好,我們正想去見城主。”夜漪瀾恢復白如皓月的膚色,溫婉地說道,想到自己很快就事汶沙城的城主夫人,心中更多了幾分傲氣。
“夜家姐妹何以在此交手?”男子抱住已然昏迷的夜憐池問道。
“景公子有所不知,方才......”夜漪瀾剛想說方才妹妹靠近婕妤扇時的古怪景象,又覺得這樣的事還是不必告訴一個蠻夫武將。于是道,“方才妹妹想和我比試一番,于是我們覺得也不用著急去找城主,就在這比劃了一下拳腳,正好景公子路過,還以為我們起了什么爭執,怕是讓您誤會了。”
夜漪瀾的確芳容月貌不輸妹妹,又知書達理,氣質高貴,景守城也不好意思懷疑她所說的話。
“景公子這樣扶著我妹妹,如果給旁人看到了,恐怕對我妹妹和景公子都不太合適吧。”
聽到夜漪瀾這樣說,景守城立刻將手松開,夜憐池緩緩落到砂石上,他忍不住再次將她扶起。“旁人看到什么我管不了,既然你剛才說要去找城主,我護送你們前往正殿。”
夜漪瀾只好低吟淺笑著答應,“那就有勞景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