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夜青,再加上夜鶯在一旁以山陽之氣為葉小樓輸送熱量。安竹焉點了點頭,眾人才稍稍松了口氣。
夜青身上綁著一層又一層布,根本不能動彈,只能恨恨地瞪著安竹焉。安竹焉也不避開他的眼神,還有意無意地告訴夜鶯,夜青的體質真是叫人羨慕,若是在朝為官定能成就一番不小的戰績。
偏偏他將這番熱血全灑在了賭桌上還有女人堆里。
哎,可惜倒是和你們樓主有幾分相似,但這聲容卻是差了萬水千山啊。
夜鶯自然知道這是笑話。一個大夫在病人面前說笑只有兩種情況,一是病人沒什么好擔心的,二是大夫遇到了極為棘手的病,只能以說笑讓自己放松下來。
葉小樓的狀況,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明白。他已經是大半個死人。
安竹焉背過身去,遠望依稀可見的星星和剛剛升至半空的月亮。
轉眼,幾個時辰過去了,小玉除了根據安竹焉的指示換了幾次火盆,其他什么忙也幫不了。
床上每每有一絲動靜,她就探頭張望一番,想從葉小樓身上發現一點點活著的氣息,但是看到的只是靜止不動的葉小樓和裹成一只白蟲一樣的夜青。
夜涼水夜風頭絮,南方暮暮,隆隆鐘聲起。
屋里醒著的人都聽到了南方傳來的鐘聲,小玉聞這鐘聲,兵戈之氣甚重,不禁皺了皺眉。
伴隨鐘聲而來的是鏡往樓留在三皇子宮中的蜂鳥——思鏡。
思鏡飛旋在夜鶯肩頭,夜鶯面色凝重,又朝葉小樓望去。捻了個指讓思鏡離去。
夜青見夜鶯面色凝重,心知思鏡這個時候回來一定是三皇子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心急如焚,竟然沖破封閉的氣息,說出話來。
“夜鶯,發生什么事了?”
夜鶯一臉凝愁瞬間覆上一層詫異。“夜青,你怎么能說話了?”詫異未過,茫然問道。
“要不是這個死賭鬼把我捆成一根面棍,我怎么會任由他擺布。他怕我說話影響他的好計策,這才封了我的穴位。快把我挪開,我夜青可以躺在世上任何一個女人懷里,哪怕她又丑又臭。
可是,讓我與一男子同床共枕,還側身相貼......若是被金陵城的姑娘知道了,誰還會愿意投懷送抱?快,夜鶯,把我從這地方挪開。”
夜鶯自然明白夜青的意思,兩個男子貼身而臥,傳言出去實在算不上佳話。遂即看了一眼安竹焉,只見安竹焉負手而立,不發一語。
“死賭鬼,你若不放我離開,我發誓再也不會和你賭一局。等我好了以后,把你生生世世囚禁在鏡往樓,讓你再也找不到人和你推牌搖骰子。”
安竹焉有些動容,身上像爬滿蟲子一樣陣陣發癢。
南方多雨,有物為木蛭,大類鼻涕,食腐,生于古木之上,聞人氣則閃閃而動。
人過其下,墮人體間,即立成瘡,奇癢難忍,久則遍體。
安竹焉按耐不住,身體微微顫動,似乎木蛭已爬到他身上,已在他身上結了瘡。
奇癢難忍,奇癢難忍。
《百草》記載,木蛭之癢以朱砂、麝香涂之,即愈。
可是夜青這話,癢不在膚里,而在心。
“夠了,讓他出來吧。實話實說,你們樓主恐怕時日無多。”
夜青剛想再罵幾聲“死賭鬼”卻被這句話堵了回去,梗在咽喉。
夜鶯聽后,不知所措,竟差點站立不穩,幸而身旁有一張椅子,一時全身虛軟,重重坐到椅子上。
小玉一直抱著那張歸澤閣里的琴,除了換火盆時放在一旁,其余時間始終抱在身前,她也聽到了安竹焉的話,也是悲傷如潮涌,卻好像大海蓋上了蓋子,罩上了一口大鐘,只能憋在心中,灼心燙肺。
“你們不要那么緊張。”安竹焉見屋內三人個個面如死灰,僵硬如尸,只怕三人只是一時丟了魂,待緩過神來不知會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醫師這個行業有時候比殺手的命運還要禍福難料。遇到不講道理的病人,弄不好讓你當場身首異處。
當年沛國醫者華佗,醫術精湛,神乎其神,通常只需看上一眼便知人病情,每有疑難雜癥皆藥到病除。
一次曹操病重,召華佗給他治病。華佗卻推辭說:“我離開家好久了,剛才又接到家書,我想家了,我要回家。”曹操顧及顏面,只得答應。結果,華佗回到家中不知為何,竟然再也不回曹操身邊了,曹操的病也不管了。
曹操病重心急,數次派人前往催促,華佗就是不去,理由是:“夫人病了,我要照顧夫人。”
曹操立刻下令,命當地官員去華佗家中查看實情,并下達命令:假如他夫人真病了,賜他小豆四十斛,并允許他寬限假期;假如發現他撒謊,那么就立刻將其追拿歸案。
結果,華佗撒謊了。
剩下的事情就很自然而然了,華佗被官府收押,嚴刑拷問。
世人傳言華佗曾為關羽“刮骨療毒”,后治療曹操頭疼,建議進行“開顱手術”,被多疑的曹操懷疑成“關羽的探子,總有刁民要害寡人”,遂殺之。
而在安竹焉看來華佗之死皆因“士人”清高。華佗本作士人,以醫見業,意常自悔。“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華佗一心讀書,后來卻給人看病。雖是神醫,卻士人之心不改,再到后來因有一技之長,而不愿受權貴擺布,才會遭此厄運。
醫者,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妥善安放自己的心,如何在秤的兩邊平衡得失,他又想起父親安石源臨死時和他說的話。
“此生,行醫救人,滅鬼除妖,唯有一人明明能救卻不救,只因為心中尚不能放下是非,覺得此人不該救。
醫者,明知可救而不救,等同殺人。
今日我遭此報應,瑯兒不要抱怨任何人,不要尋任何人報仇。
以后你若還想懸壺濟世,千萬不要像父親這樣見死不救。
雖確信自己不錯,但終究是違背了醫者之心。
違背了醫者之心啊。”
醫者這心,究竟什么才是醫者之心呢?
如果現在夜青能陪他賭上一把,真是人間一大樂事。
可是夜青恢復再快,此刻也是不可能與他對賭的。
鐘聲陣陣,春夜柳絮依舊。
窗外,一個人影朝洵霧閣走來。夜色在他身后漸行漸遠,他離安竹焉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