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約

第一百一十四章 金絲藏珠扎流蘇(下)

花三只聽“鏗鏘”一聲響,兩把兵器相交濺起火星,叫她一時目光眩暈。

有人在她耳旁怒喝:“閆達!放肆!”

那人貼得近,身上輻射出的體溫熱氣蒸騰,身上似有花三熟悉的味道,是三月底湘地春花次第盛開時候,其中最濃烈的九尾草的香氣,草香清冽馥郁,久聞不叫人生厭,更勝百花香氣。

是李容治。

是李容治!

濃煙未散,反而更是濃烈濃稠,花三被包裹在其中,箍著她左肩的那只干瘦手被方才那把火紅巨刀自手肘處斬斷,因長指生生深深嵌入了她血肉之中,此刻仍僵直橫著掛在她肩上。花三眼前一切皆看不清,耳中還凈是那蒼老尖叫著的女聲,問二姑娘記不記得斷風來處,記不記得當年的血誓,記不記得九霄閆府,記不記得應承過閆老爺什么事,又斥責二姑娘誆騙了大家。

反反復復,不絕于耳,叫她腦中不得清明。

房中大概還有人在喊叫她,三主,言桑,三姑娘……

但花三除了腦中的聲音旁的全都聽不到,將她從巨刀之下拉出的人離她很近,近似于將她攏在懷中周密護著,身上帶著李容治的味道,有著李容治的聲音。

但任花三抬頭拼命去要看他的臉,也只看得一片濃煙,連人臉的輪廓也看不分明。

花三在尖嘯聲中隱約聽到他在斥責那人:“閆達!你允諾過的,今日不取她性命!”

黃白濃煙之中還有另一個聲音,似是人疼得很,咬著牙根嘶啞回應:“你當我食言!我今日就是要她的命,給我閆府上下……”

有利器刺破血肉的聲音,那人的嘶喊聲戛然而止。

死了?

閆達死了?

花三強忍腦中哭嘯不止的聲音,抬手往側邊的“李容治”身上探去,摸到了“李容治”的一只袖子,是扎手的粗布料子,帶著微潤的水汽。

花三不敢高聲,唯恐是夢,驚醒了夢中人,只敢輕輕問一句:“李容治?”

“二姑娘,”身側人伸出一手,捏在花三頸上,微微施力,強讓花三側了臉,“二姑娘,我今日不殺你……”

花三覺得“李容治”是將唇貼在了她耳垂上,低聲說話之間的熱氣噴灑,直灌入她耳中,又察覺那人啟口,似是咬住了她耳旁什么東西,并突然用力往外一拉,花三只覺耳中有長條蟲般的東西勾住了她腦子,在被用力往外拉時往她腦子深處掙扎著勾扎得更深,逼得她疼哭出聲,哀求道:“李容治……”

“李容治”似是松了口,暫時將她耳中的東西放開了。

花三覺得耳中的東西一得放,往她腦中更深處蠕動,尖嘯聲又重響并更為大聲,只是斷斷續續不成句了,“二姑娘……斷風來二姑娘……當年……血誓……”

那長條蟲狀的東西似是被方才那一咬一拉傷到,在她耳中腦內翻滾起來,帶得她心腹的劍傷也跟著巨疼,花三忍不住,尖聲叫起來,并掙扎著要掙脫“李容治”捏住了她頸子的手。

“李容治”似是嘆了一口氣,道:“二姑娘,忍著些,音蠱喜食意志不堅的人的腦子。你以往,不是這樣的……”

有人在說話,打斷了“李容治”的話,花三在腦里音蠱的翻滾聲中只聽得“李容治”應了一聲:“知道了。”下一瞬便有男人的臉龐貼上她臉側,耳對耳,不過一霎時,花三腦中聲音遽然停止,耳中有物蠕動著快速地擠了出去,原本滿滿的耳內陡然一空,被嗡嗡聲所取代。

“二姑娘,”“李容治”又將唇貼近她耳,輕聲道:“二姑娘,五莊之內有瞳怪,你若是遇上,低頭莫看他的眼,瞳怪眼能迷人心智。”

花三不愿聽這些,只想知道他是不是李容治,喊了他一聲,“李容治?”

“李容治”頓了一頓,惋惜道:“二姑娘,你難道不記得了?李容治被你殺死了。始元三年臘月十二,那日無風無雪,你用李容治的劍將李容治刺死了。”

濃煙之中,任花三如何大睜雙眼也見不得那人面目。

花三不愿信他不是李容治,身上帶的味道和聲音如何能騙人?她用劍刺過李容治,抱著那尸身坐了三天四夜,但湘地巫蠱之術奇特,蘇地能人異士眾多,若說她能活著,李容治也必能死而復生。

若說她能活著,李容治也必能……

囁嚅著,花三無意間將自己心底的話吐露出聲。

“李容治”捏著她頸子的手驀地松開,往上移到她面上,用力擦拭,并似是惱恨般道:“二姑娘,你不該為這種小情愛所困。”

花三才驚覺自己大睜的雙眼竟是落下了淚,自己胡亂抬手抹了一把臉,聽著那聲“二姑娘”,心里突然如明月照鏡一般清明。

這個人一直叫她二姑娘,一疊聲的二姑娘。

李容治從來不叫她三姑娘,也絕沒有稱過她二姑娘。

李容治死了。

這個人……不管他是誰,絕不是她心里想的那一個。

會叫她二姑娘的……

突然頓悟,心里起了戒心,便淡漠道:“我不是二姑娘,你怕是認錯了人。”

那人“哈哈”笑了兩聲。

他方才在院子里頭與花黍離二人比試的時候,也是這般笑的,滿是嘲諷,藏著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似是他向來就站在人上人的高位之上,傲立天地睨世間慣了,做不來惺惺作態的平等姿態。

李容治會這樣笑嗎?

花三恍惚之間不太記得了。

那人惋惜道:“可惜了,二姑娘神智仍舊混沌,可惜了。”

花三不愿答話,她心腹肩頸耳內腦中俱是疼痛,疼痛將她清醒意志一分一分蠶食,她已沒有幾分力氣應付說話,軟軟靠在那人身上,連離開那人懷抱的力氣都沒有。

那人又道:“二姑娘,金絲藏珠紅流蘇,是湘地閆府的東西,閆府是你的故交。閆達是湘地的人,湘地講究人死要留全尸……”

花三知道他講的是閆達那手指插進了她肩膀的斷手,她傷重剛醒,莫名其妙又昏睡了幾日,再醒又碰上了這件事,傷疊著傷,只覺得自己是千瘡百孔了,若不是心頭還掛念著許多事,怕一絲求生意志全無。便點一點頭。

那人毫無半分憐惜,用力將斷手一扯,斷手的指在她肩上狠狠留下五道深痕,險些把她肩上整塊肉撕扯了去。

劇痛之中,花三濃煙隨著斷手的離開猝然消散,眼前一切清明,卻不是在她的房中,身下枯枝落葉成堆,周遭林木環繞,老鴉及鴉群正立在枝頭,低頭警戒,肅穆看她。

光從林間落下來,光柱之間,花三看清了將她推到在地并站立起身背著光的人,那張臉,那張臉!

李容治!

“李容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