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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朋友之間的私人聚會持續了很長的時間,每個人都有所收益。
除了收獲最大的曹隊長外,就連已經遠離武道許久,性格極為羞澀內向的余音都壯著膽子,向宋青小提出了幾個問題。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這里的動靜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引起了時家的注意。
當戰斗一起,哪怕宋青小再克制,但曹隊長打出的響動仍是令得時家的私衛發現,并報告了上層。
十一叔領著世族的高層等候在外,并不敢貿然進入,打擾了宋青小的聚會,令她心生惡意。
一干合道境的強者守在外面,聽著宋青小與一群在世族強者面前根本不入流的人講解著修行上的疑問,卻一聲都不吭,極有耐心。
這些以往高高在上的世家貴族恭順的等候著,并也默默將宋青小的話記入心中,同時恨不能也跟著進入,最好可以提出一些疑問,以求她解迷。
除了時家之外,裴家、魏家、楚家以及范家等都來了這里。
十一叔的身后,一個面色慘白的人背了一具沉重的黑棺材,佝僂著后背,滿臉的焦急,卻又強行克制。
直到數個小時之后,宋青小的講解終于完了。
里面的人發現滿足的笑聲,紛紛向宋青小道謝。
“娘親——”
小和尚喚了她一聲,目光往外看了一眼,意有所指。
“我知道了。”
宋青小淡淡的應了一句,并沒有將十一叔等人的存在放在心里。
早在幾個小時前,她就已經感應到世族的人到來。
但他們十分知趣,又有當初時秋吾的人情,所以并沒有打擾到她與朋友相聚的好心情。
今日這一場聚會,將所有人的遺憾抹平。
眾人心滿意足,各自消化先前所受的指點之時,聽到阿七的話,這才像是注意到了阿七,不由紛紛問起阿七身份。
宋青小只是笑了笑,任他們猜去。
大家說鬧完后,見宋青小站了起身,仿佛知道這一場相聚總有散去之時。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眾人各自相擁出來,緊接著就看到了外面烏壓壓等候的人群。
“會長!”
他們認不得十一叔這樣的世族核心掌控者的身份,但劉肖卻認出了武道研究院中,最高的掌權者的身份,不由驚呼了一聲。
只見帝國武道研究院的會長恭順的低垂著頭,站在十一叔的身后,聽到劉肖呼喊時,抬頭看了他一眼,緊接著在目光看到宋青小時,又忙不迭的低了下去。
“宋小姐。”
十一叔面露恭敬之色,上前了一步:
“好久不見了。”
他是當初跟隨時秋吾,親眼見過在天外天的時候,宋青小大展神通,殺得天外天的人片甲不留的。
無論是她身邊的小和尚,還是那頭此時收斂了通身殺機的銀狼王,都非易與之輩。
當初大戰之后她消失了大半年的時光,再現之后已經晉階至大道境,又斬破了天外天的武道研究院,強奪回了蘇五的尸身,可想而知這會兒的力量已達傳聞之中的神之領域。
十一叔半點兒都不敢托大,哪怕說出這話時,身邊的一些知道他身份的人面露驚訝、駭然,他仍將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
“當日家叔留言,您是時家的貴客,曾叮囑過我們,若是您歸來,必要以時家最高級的禮儀相待。”
他佝僂著腰,恭敬的道:
“所以我們不敢怠慢,得知您回來,才在此等候,只怕打擾了您與朋友的相聚。”
當著所有世族、武道研究院的人,以及劉肖等人的面,十一叔的態度恭順得仿佛面前的并不是個年輕的女子,而是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者。
劉肖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下意識的轉頭與安隊長等人對視。
他知道世家對宋青小十分看重,卻又并不知道他們會對宋青小是如此的恭敬。
多年以前,時家曾發布過對宋青小的通緝令,其級別是最高保密,幾年之后又悄悄撤去。
直到這一次宋青小歸來,引起了時家高層的注意,層層命令頒布下來,他原本以為時家對宋青小的態度會是既警惕又防備的,卻沒料到時家的人會表現得哪些敬畏。
任隊長敏銳的意識到,宋青小的存在,可能比眾人想像的更厲害一些。
“我們已經說完話了。”
宋青小猜得出來十一叔心中的忐忑,回了他一句。
以他修為,他其實已經聽到了動靜,之所以說這些,恐怕只是想要她一個態度而已。
她在天外天已經攪出腥風血雨,當年又與帝國的世族有嫌隙。
雖說靈都城一役中,時秋吾的選擇令雙方化干戈為玉帛,但人心易變,十一叔可能也怕出現萬一而已。
“既然如此,可否請您移步時家坐一坐呢?”
十一叔這話說得小心翼翼,解釋著:
“按照您當日的吩咐,您的母親正在時家里……”
他還想再說什么,就見宋青小點了點頭:
“好。”
她說完這話,又道:
“等我先與幾位朋友告別。”
十一叔的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喜色,聞聽此言,忙不迭的道:
“那是自然的。”
他退了兩步,安靜的垂手而立。
這樣的態度又令得劉肖等人面面相覷,心中若有所思。
“今日能與大家一聚,實在令我非常開心。”
與故人的見面,好像令她重回了當年的心境,這與時光回溯中的重回過去不同,眼前的情誼無疑更加的真實、珍貴。
“此后一別,再見不知是何時,諸位珍重。”
“青小……”杜行云眼睛通紅,不由自主側身抱了她一下:
“你要好好的。”
眾人像是意識到了什么,有人的臉上露出黯然,有人的臉上卻露出幾分向往之心。
她容貌多年未變,且看時家對她的態度,就知道如今的她恐怕擁有非比尋常的力量。
那時除了曹、任二隊長之外,杜行云、江夏川夫婦與她之間年歲本該相當,但多年之后再次相見,從外表上來看,雙方已經有了天差地遠的區別。
時光在她身上已經停駐,可對于還沒有踏入修行之門的人來說,時間是真實在流逝。
這一次的見面,對其中幾人來說,可能是人生之中的最后一次。
而有所悟的曹隊長、劉肖二人若是可以再領悟及更進一步,將來興許還會有再與她見面的可能。
“大家各自珍重。”
眾人雖有滿腔的話語,但卻都各自克制道別。
他們知道時家在此久等,必是有話要與宋青小講的,因此說完話后,便都一一各自留在了原地,目送宋青小在十一叔等人的恭迎之下離去。
等人走遠之后,眾人想起先前的情景,劉肖才暈乎乎的道:
“我剛剛可是第一次看到會長對我如此客氣。”
他與武道研究院的會長打招呼時,對方看他的眼神格外不一樣,還趁著十一叔與宋青話時,表情十分溫和的沖他露出了笑意。
“青小如今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看那為首的人對她格外客氣的樣子……”
大家紛紛猜測著,想起當年彼此起點一致,如今卻截然不同,不由都心生嘆息。
眾人正各自暗嘆間,十一叔等人已經回到了時家的主宅里。
宋青小不是第一次來皇城,但被視為座上賓一樣迎進來,卻又是第一次。
時家在帝京的人都已經全部來了,外面還有不少新一代的年輕人,都像是知道家中來了一位大道境強者,強忍激動之心,不時探頭往內看來,仿佛想要親眼看看宋青小的樣子。
眾人各自坐定,瓜果茶水已經上齊。
各大世族的人紛紛落座,卻都一時之間不敢出聲。
阿七站在宋青小身邊,好奇的抓了幾個糖果,偷偷的藏在了手心。
帝國大部分以普通人為主,科技格外的發達。
與天外天以修行為主不同,帝國的修行者雖少,但一些東西卻又比天外天更有意思。
身為帝國的皇族,時家將這兩者結合到極致,糖果也做得格外的jing巧。
阿七雖然存活的時間很長,但畢竟還是個孩子,自然也抵抗不住這樣的誘惑力。
“聽說時前輩已經離開了帝京?”
宋青小將他的小動作看在眼里,臉上露出笑意。
她心情像是很好,問話的時候語氣溫和,輕言細語,不帶半分殺氣。
十一叔等人一路迎她過來的時候,沒感應到她的惡意,不免也心中松了口氣,聽她說完這話,就連忙起身答道:
“家叔確實已經離開了帝京,想要尋求自己的機緣,以期突破入圣境。”
靈都城的一戰令得時秋吾備受刺激,他已經卡在虛空境頂階巔峰多年,也想趁著這一戰之后,找到突破心境的契機。
“他老人家離去時,說歸期未定,卻交待了要好好照顧您的母親,等您歸來之時再做決定。”
說到這里,十一叔的臉上露出幾分黯然之色。
時秋吾當時說這話時,頗有幾分交待遺言的心境。
他年紀已長,壽數將近。
此去恐怕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若不能突破,應該會坐化在這片星域某個角落,而不令家族人得知。
十一叔又說了幾句,提到了羅玉致,簡單交待了一番將唐云接到時家的過程。
宋青小聽完,沉默了半晌,接著點了點頭:
“我欠時家一個人情。”
她話音一落,十一叔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雖說提到時秋吾的話題有些沉重,但宋青小這一句話的份量仍令他心中止不住的生出一股興奮。
一個大道境的神級強者,所說的人情對時家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心知肚明。
這一刻,他的腦海中閃過了許多的念頭。
想要壯大時家,想要得到神獄的一些權柄……
最終理智回籠,這些不切實際的野心統統被他按捺了下去。
他想起了時秋吾臨走時的交待,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三叔臨走之時吩咐過,說您不欠時家什么。”
說出這番話時,十一叔的內心都在滴血,卻又強作鎮定:
“當日是我們有錯,對不住您,您大人有大量,能將往日恩怨一筆勾銷,對我們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事實上時家數次在她弱小之時通緝她,當初楚逸、魏芝甚至險些要了她的命。
時秋吾的原話是這樣說的:
“能夠化敵為友,已經是她度量大,時家不可貪心,斷絕了最后的情誼!”
她出身帝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時家就算什么都不要,仍能借她這股東風發展的。
宋青小微微一笑,仿佛能想像得出來時秋吾說這話時的表情。
“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
她的性格有仇必報,卻又恩怨分明。
當年想要暗殺她的是裴紅茵,縱然后來武道研究院有針對她發布過通緝令,但該報的仇、該殺的人,當年就已經被她清除干凈。
星空之海外,時秋吾想要奪走她的誅天,最終卻被她攔劫了混沌珠,也算雙方各憑本事。
但靈都城中,在她危難之際,時秋吾奮不顧身選擇站在她這一方,是天大的人情。
“我說了,我欠時前輩一個人情,我會報答的。”
她說到這里,又笑著說道:“你們好好想一想,需要我為你們做什么事。”
宋青小的話音一落,在座的所有人臉上都露出羨慕無比的神情。
大道境的強者這一個承諾意味著什么,世族的人都很清楚。
十一叔也無法再淡定,每個時家人的眼中都涌出興奮、向往之色。
她有修為、寶物、銀狼王、阿七,甚至身上的血液都是寶貝。
時家如今已經失去了時秋吾的鎮守,急需另一個守護家族的人。
若有她坐鎮,可以說接下來的數百年,甚至千年的時光中,時家可以肆無忌憚的壯大發展,超過昔日聲勢強大的天外天武道研究院,力壓當年的九大世族,成為星域第一。
十一叔的眼中燃起野心,表情間現出掙扎之意。
族人無形的目光令他備感壓力,野心、理性以及昔日時秋吾的殷殷話語在他耳畔響起。
他額頭間很快現出汗珠,最終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既然如此,我時家確實有一個要求。”
他說完這話,像是終于做了一個艱難無比的決定,緩緩吐出自己的要求:
“三叔臨走之時,也猜到了您是一個極重承諾的人。”
“他說,如果您堅持要還報人情,那么時家……”
想要借她的手,請她救救時越的命。
“當年是我們對他不住。”使他淪為野心的犧牲品,最終實驗失敗,這些年來備受靈力的折磨,痛不欲生。
“只是這些年來,為了維持阿越體內靈力的平衡,我們幾個長輩都接連打入不少靈力進去。”
時越的身體被改造之后,身體如同一個恐怖的儲靈陣,數十年下來,儲存的靈力是一股極為恐怖的力量,就連時秋吾也輕易不敢去動的。
他已經逐漸要撐不住了,體內的靈力像是一個不定時的炸彈,隨時都會要了他的命。
偏偏他若死去,這股力量一旦暴走,可能會為帝國造成很大的沖擊。
所以他活著十分痛苦,卻也不敢輕易說死,每活著一天,對他來說都像是巨大的折磨似的。
“三叔說,這些力量,可以送給您。”
這個世界上,除了宋青小之外,恐怕已經沒有人可以完全的將這股力量接納,‘清空’時越的身體。
所以時秋吾當日臨開前,交待十一叔,如果宋青小執意想要報答靈都城援手之恩,就請她將時越體內的靈力全部取走,使他能夠得到真正的平靜。
這樣的要求令得時家人怔了一怔,就連世族其他人聽到這里,都不由露出訝然之色,顯然對于時秋吾的決定格外吃驚。
宋青小也愣了一下,沒有出聲。
她想起了靈都城的大戰中,自己剛突破了虛空境,接著在那場戰斗里,卻又因為蘇五之死,以及還有未完成的誓約,受到這些刺激之下,直接突破了入圣心境。
那時的她空有心境,卻缺乏龐大的靈力。
時秋吾在那場戰事之后離開尋找契機,他離去之前,恐怕想不到自己會直接入圣,并最終邁入大道境。
當時的他說出這番話的契機,恐怕也有想要再次賣她一個人情,送她入圣的原因。
她有心境卻缺力量,時越體內積攢的,卻是時家整整數代人在幾十年間積蓄的龐大靈力,必能助她入圣。
這個時家的真正幕后掌權者,自己未能找到破境的方法,卻毫不吝嗇且極富遠見的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唉……”
她想通這一點,長長的嘆了口氣:
“這個人情,可欠大了。”
宋青小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為難,但半晌之后又化為堅定。
她撩了一下發絲夾到耳后,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既然是時前輩的吩咐,那么我就承他這個人情。”
十一叔露出不知是失落還是松了口氣的笑容,應答了一聲。
其他人的眼中都露出復雜至極的神情,像是覺得時家放棄這樣提條件的天大好機緣憨傻無比,卻又隱隱感到慶幸——
畢竟時家若不能借這股東風飛升,大家始終還是綁在一起,對各大家族暫時是有利的。
裴家的家主站了起身來,一臉的恭敬:
“宋小姐,當日我的女兒不懂事,冒犯了您,這都怪我教女無方的緣故。”
他兩個女兒,長女行事任性刁毒,差點兒殺死了宋青小,變相令她進入神獄,最終又死于宋青小的手里。
不僅止是如此,他十分看重,視為裴家未來繼承人的小女兒也與宋青小有仇。
當日這兩人曾同場試煉,事后裴紅葉也曾派人暗殺過宋青小,只不過未能得逞。
若是以往,裴氏的家主并不將這樣一件‘小事’放在心上。
但靈都城一戰后,宋青小神威大展,名聲一夜之間傳遍星域,自然令裴氏的家主坐立難安。
在這半年的時間內,他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家族對他也很有怨言,認為他教女無方,難擔裴氏重任。
半年之后,宋青小以大道境的實力再次出現,一來就直撲天外天武道研究院,打破千年的時光壁,借神機一族的力量斬破玄晶之門。
那一戰的影像經由玄都世家放出,裴氏家主看到的那一刻,便如被判了死刑。
十一叔在與宋青話的時候,他坐在旁邊都戰戰兢兢。
這會兒事到臨頭了,他反倒平靜了幾分:
“我這個小女兒當日做錯了事,要打要殺,全由您來定!”
說到這里,他的眼中露出心痛之色,卻仍是強忍不舍,望了裴紅葉一眼,示意她出列。
當日得知事件緣由后,他曾再三追問過裴紅葉事情的細節。
一方面是得知了那會兒宋青小與裴紅葉修為差不多,甚至當年的裴紅葉還略勝半籌的時候,他心中為宋青小的修行速度感到震驚。
而另一方面,他又無法說出責怪女兒的話語。
那時的宋青小疑似有龍牙匕首,又身懷九字秘令,若換成自己,也會想和交好的世族透露消息。
只是誰能料到,那會兒實力微弱的女子,最終會成長如此迅速,竟能撼動天外天,令星域的所有人畏懼。
一切都只能說是命運。
裴紅葉滿臉苦澀,聽從父親的話,站了出來,忐忑不安的等待著宋青小審判她的命運。
她不想死。
她生來就是裴家的繼承人,天份卓絕,將來是大有作為的。
從小,她的性格冷靜,父親曾夸她,天生就是一個領導人。
可她沒有想到,當年無意中的一個決定,會引來今日這樣的殺身之禍。
在等待的煎熬時刻,她不由想起當年決意透露宋青小消息,將她除去之時,身邊一個老仆的勸阻之言:
“是個很有潛力的高手,如果這樣的人逃脫,將來恐怕會報復您。”
老人的話言猶在耳,可惜她當時心高氣傲,壓根兒不將別人看在眼里,所以惹來今日的這場危機。
裴紅葉眨了眨眼睛,眼中浮出一層水氣。
宋青小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望著面前垂頭喪氣的女子。
當年高傲的六號,如今像是被折斷了羽翼,一心等死。
她不說話,其他人也并不敢吭聲。
裴氏的家主握緊了拳頭,強忍內心的不舍。
“算了。”良久之后,宋青小輕輕的笑了一聲:
“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
當日楚家伏擊她的兩個人,最終卻死于她與銀狼之口,六號的陰謀也并不算得逞。
“更何況易地而處,我如果是她,也會做相同的決定。”
但人各有命,所以她未死,裴紅葉如今才會忐忑無比。
“今日我回帝國,是為了見見朋友,看看我的母親。”她平靜的將昔日的恩怨揭過:
“我想,我的父親當年不希望他的女兒被人殺死,裴小姐的父親應該也是舍不得她的。”
她話音一落,裴紅葉‘騰’的抬起了頭,瞪大了一雙眼睛。
只見那雙眼睛中盛滿了不可置信,最終在對上宋青小的目光時,又化為后悔、慶幸與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以及劫后余生的驚喜。
一層水光浮了出來,化為淚珠滾滾而出。
裴氏的家主驚喜無比的看著女兒,半晌之后反應過來,又向宋青小不斷的道謝。
其他世族也一一認錯并道歉,楚家、魏家都神態恭順。
最后就剩了一個范家的瘦弱男人,坐立不安的等在那里。
帝國幾大世族中,范家的人無疑是得罪宋青小最深的。
那男人面目陰沉,帶著范家特有的陰森之氣,身后立了一具巨大的黑色棺木。
棺中散發出濃濃的死氣,哪怕有符紙鎮壓,依舊散逸了整個大廳。
隨著每一個世族掌權者的道歉,范家的人就越發不安。
他想起昔日范家與宋青小之間的恩怨,心中連怨恨也不敢再生,既是感到無盡的絕望,又感到極度的畏懼。
“宋小姐……”
他站了起身,剛喚出這三個字,宋青小轉過了頭來,他就感覺自己仿佛神魂都被她這一眼看得透徹。
心中恐懼之時,那雙腿一軟,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不過這一會兒沒人嘲笑他,畢竟在此之前,所有人沒有得到宋青小寬恕時,其實內心中都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
“本該老祖親來道歉的,可是……”
范家的人這會兒已經不敢再有傲氣,反倒變得格外的卑微:
“可是老祖如今已經不大好了,卻又想要求得您的原諒。”
“當日是我范家子弟有眼無珠,數次冒犯于您……”
他說到這里,一手指著棺材:
“所以老祖雖然身體不好,卻得知您的消息之后,堅持令晚輩背他老人家入京,想要親自向您賠禮。”
他話音一落,身后的棺材中便傳來三聲若隱似無的敲擊聲響。
只是那聲音極低,仿佛棺內的‘人’已如大限將至,命不久矣。
宋青小初時沒將范氏放在心中,但隨著這一敲擊,倒感應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眼中露出笑意:
“打開棺材。”
她吩咐著,跪倒在地的范家人愣了一愣,接著有些著急:
“宋小姐,家主是真的有急癥……”
其余人也當宋青小是不信,想要親眼看看范家的老祖是不是真的瀕死。
范家的人一改以往高傲無比的性格,哀求的眼神往十一叔投了過去。
兩家畢竟曾經同氣連枝,雖說不滿范家以往行事跋扈,但十一叔仍硬著頭皮幫忙說話:
“宋小姐,范氏的老祖確實不大好了……”
這老頭原本以身入僵道,想要借此尋找突破的契機。
但半年之前,這老頭兒不知怎么回事,竟像是身患惡疾,境界急掉而下,性命危急。
傳說范氏的這位成日玩鬼的老祖撞了邪,曾請過魏家的人治病,但無法解他之危,據說他已經十分嚴重,最多撐不過半月。
若非此次宋青小突破大道,他擔憂族中子孫,恐怕也不會強撐病體入京。
只是他身體情況十分嚴重,從頭到尾不敢離開那具特制的黑色玄棺,一直沒有面見世族眾人。
“溪渠……”
正當氣氛緊繃時,棺內突然傳來一道蒼老而嘶啞的聲音。
那聲音顯得十分沉重且又疲憊,好似已經備受折磨多時,帶著痛苦的顫音:
“打……打開棺材吧……”
雖說這聲音有些氣弱,但十一叔確實聽出了這是屬于范氏老祖的聲音。
他面上不顯,心中卻是吃了一驚。
范氏的老祖已經達到了半步虛空的境界,可這會兒竟然連說話都像是顯得極為吃力。
十一叔想到了前段時間的傳聞,說是范氏的這位老祖宗撞了鬼。
當時以為范家人胡說八道,掩人耳目,背地里不知在搞什么陰謀詭計。
可這會兒再聽范氏老祖說話,他像是連打開棺蓋都十分的吃力,莫非當時的傳聞是真?
跪在地上的范溪渠聽到了棺中老祖的話,不由眼中流露出絕望無比的神情,卻又強忍郁怒,無奈的應答了一聲:
“是。”
他說完這話,咬破舌尖,吐出大口jing血,往棺材的方向噴射而去。
同時嘴中念出秘法,只見那巨大的黑棺騰空而起,血液一觸及棺身,上面顯現出神秘的紅色符文。
黑棺‘砰’聲落地,濺起大股黑氣。
陰氣在屋內肆虐,仿佛有鬼哭狼嚎之聲響起。
鬼影層層閃爍,若隱似無的鬼嘯傳入眾人神識。
棺蓋‘轟隆’向上飛移開,露出里面的情景。
只見棺中黑氣幾乎凝為實體,如水般蘊養著棺中已經蜷縮成一個約摸一米左右高的枯黑骨骸。
那骨骸形同死人,僅剩皮包著骨頭,以小孩子的姿勢抱住腹部,蜷屈著四肢躺在棺內。
他的腦袋顯得奇大無比,頭上的毛發也稀稀落落的,唯獨后背之上,長出了三個極為可怖的巨大鼓包,幾乎與他腦袋相似,牢牢緊咬著他的身體。
棺蓋一打開,里面陰寒的煞氣便肆無忌憚的沖了出來,令得眾人神魂受到極大影響,各個臉上都露出懼色。
若隱似無的獰笑聲中,那棺內蜷縮著身體的抱腹骨骸口中傳來痛苦無比的吟哦聲:
“唔……宋……宋小姐……”
范家的家主雖說已經隱匿多年,但在場的各位世族族長對他模樣長相也十分熟悉。
明明靈都城一役的時候,他還展現出強大的實力,卻沒想到短短的半年時間,他竟然變成了這副可怖的樣子,真的與鬼無異。
最為可怕的,是他的境界,好像降得十分嚴重,竟已經跌落到了丹境的修為,需要依靠范氏的陰魂保命。
“這,這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十一叔見此情景,不由頭皮發麻,下意識的問了一聲。
棺內的范氏老祖聽聞這話,艱難無比的動了動腦袋,似是想要翻身。
范家蓄積的陰氣蘊養著他,助他動了一下身體,以后背示人。
只見他后背之上,那三個巨大的鼓包轉了過來,變成了三個神態陰戾的人臉圖形!
那三張臉已經格外清晰,看得出來是兩男一女,都各自閉著眼睛。
明明面帶笑意,卻給人一種陰寒痛苦的感覺,望之令人后背生津,只覺得寒意從腳底直躥心中,都覺得駭怕無比。
就在這時,只見那三張臉同時睜開了眼睛。
那三雙眼中,帶著世間最為陰毒的怨恨、絕望與濃濃的戾氣。
“啊——”
陰魂的尖嘯在眾人識海之中同時響起,十一叔當即覺得眼眶劇痛,仿佛眼球都要被這視線所撕裂。
一股熱流從眼眶之中涌出,隨即面前化為血紅的世界。
血光漫天中,三頭形同人蛹的惡鬼撲面而來,他卻像是受到血氣的束縛,全無反抗之力。
駭得魂飛天外之際,他不由大叫出聲。
正當危難關頭,十一叔以為自己中了范氏詭計之時,他聽到了一道清冷的女聲響起:
“還不住手。”
那聲音并沒有刻意放出威懾力,卻在說話的瞬間,破開了這血光籠罩的殺局。
血光之中,往十一叔疾速爬來的三具血尸頓了一頓,緊接著那鬼域轟然碎裂,三尸之影消失得一干二凈。
十一叔的眼中被自己眼珠內流出的血液所迷,他忙不迭的伸手將血光抹去。
大殿之內,所有世族的人都跟他一樣,有些修為差的甚至已經摔倒在地,神魂不醒,嚴重的心境都已經受損。
范氏老祖的后背之上,三個鬼臉之上露出駭怕之色,那充滿了惡意的眼中流出了血淚。
“請宋小姐饒命。”
趁著這三鬼蠱被宋青小鎮住的剎那,范氏的老祖終于可以趁此時機開口求情。
他像是回光返照一般,那細瘦的兩條胳膊相疊,連連作揖:
“我范家子孫不知天高地厚,當年冒犯了宋小姐……”
“靈都城中,我有眼無珠,做出錯事……”
范氏的老祖全然不見以往的傲氣,瘋狂的向宋青小求情:
“還請宋小姐大人大量,不要與我計較,饒了我一命。”
“自此之后,我必定行事不敢再張揚,會束縛宗門子弟,宋小姐饒命。”
十一叔一頭霧水,顯然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請求宋青小寬恕。
但雖然不知具體經過,但以十一叔的心智,依舊猜得出來范氏老祖后背上的這東西恐怕是宋青小所為。
這東西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來歷,顯然十分厲害,竟能將以玩鬼出名的范氏一族的老祖折磨成這個樣子。
大家心中駭然,卻又不敢出聲。
宋青小面露笑意,望著眼前的這一幕,聽著范氏老祖誠惶誠恐的道歉聲,卻并不出聲。
靈都城的時候,范家想要趁火打劫,范氏的老祖剛出棺材的剎那,就遇上了青冥令。
他感應到了青冥令的可怖,當即想要重新爬回棺材,卻在蓋棺的那一瞬,被宋青小放出了三只自孟芳蘭手中奪來的血鬼蠱。
這血鬼蠱出自九幽魔煞之手,又是孟芳蘭以血親尸骨煉成,以陰怨之氣養了三百年,可怖無比。
當日若非借助青冥令之力,恐怕備受折磨的就是她自己。
她望著這三只血鬼蠱半晌,又聽到范家老祖痛哭流涕的認錯聲,最終點了點頭:
“你知道錯了,想必也受到了懲戒。”
她一松口,那棺內的枯骸轉過了頭,臉上露出絕處逢生的神情。
“既然如此,”她頓了頓,伸手一招:
“回來吧!”
那三只血鬼蠱聽聞她的話,臉上露出乖順之色。
三張人臉開始疾速縮小,最終化為三個拳頭大小的骷髏頭,開始緩緩從范氏老祖的后背脫離。
范氏老祖心中的驚喜自然不用說,嘴中感謝無比。
自他被這三只血鬼蠱附身以來,便受盡了世間最惡毒的折磨。
他也曾施展過種種手段想要將它們驅除,可卻都一一失敗。
這血鬼蠱不止吸他修為,同時還吸他的靈魂,以及范氏積攢的陰氣、運勢,仿佛要將整個范家都吞噬一空的架勢。
原本以為這噩夢哪怕會延續到自己死后也難以安寧,卻沒想到今日認錯之后,會得到解脫。
他能清晰的感應到這東西從他后背之中脫落,那骨肉、靈魂被撕扯的劇痛本該令他痛不欲生,可這會兒他卻感到無比的欣喜。
三只血鬼蠱化為三道血光,往宋青小的手中飛了過去。
“孟芳蘭已經死了,你們的冤屈已平。”
宋青小將其握住,輕聲說了一句。
三只血鬼蠱一聽這話,那骷髏頭的眼眶處,竟齊齊流出殷紅血液,對宋青小釋放出順從之意。
她順手將這東西轉交給一旁的小和尚,阿七笑嘻嘻的接過,張口一吸,便將三只血鬼蠱吸入腹內。
眾人見此情景,禁若寒蟬,但內心卻對于這笑瞇瞇的小和尚更加畏懼,并不敢向宋青小輕易打探他的身份。
“多謝宋小姐解脫我的苦痛,我范氏一族必感念您的大恩。”
范氏的老祖脫離了這血鬼蠱的折磨,聲音都多了幾分生機,不再像先前一樣要死不活的樣子。
“將來若您有差遣,范氏一族必當誓死以報大恩。”
“多謝宋小姐,多謝宋小姐!”
那跪倒在地的范氏族人眼中逐漸有希望迸發開來,跟著范氏老祖歡喜的大喊出聲。
范氏一族的危機解除,只是經此一事之后,范氏老祖的境界跌落,且需要再重修。
再加上范氏不少強者死于宋青小之手,世族實力大打折扣,恐怕需要很多年的休養生息,才可以恢復到當年的巔峰時候。
宋青小與世族之間的事一了,便準備離開此處,先見一見自己的母親了。
半年前,時家就已經將唐云接到了帝京,安置于皇城之中。
時家單獨安排了一個園子以供她養老居住,十一叔親自帶著宋青小來到了園林之外,跟她細聲解說:
“當年羅家照顧了唐女士一段時間,不過并沒有禁她的酒。”
羅致玉當年與宋青小聯手狙殺了范江渠叔侄后,既畏懼宋青小的成長力,又忌憚有一天自己若背叛她會死于她之手。
因此事畢之后,將宋青小留在療養院中的母親弄到了手。
不過他的目的在于將唐云當成一張保命符,只要她活著就行,并沒有完全戒了她的酒。
哪怕這個時代,人的壽命已經大幅度提高,但時家將她接到帝京的時候,唐云的情況已經很糟糕了。
十一叔十分隱晦的道:
“她幾乎已經失去了自理的能力,記不清昔日的一些人和事了。”
就算憑時家的力量,為她治理身體并驅除體內殘余的酒jing之毒,喂她一些特殊的藥材,也僅僅令她jing神狀態好一些罷了。
“三叔臨走之前,也替她親自調理過身體,不過就算這樣,醫生評估她最多還有十年壽數。”
當今這個世界,就算不踏入修行界的大門,以醫療、科技發達的程度,普通人的平均年紀至少也是一百二十歲以上了,唐云的年紀還很輕,就算十年之后也算早亡了。
“不過我們會盡量延緩她的生機的。”
時家無論是在世族還是帝國之中,都擁有強大的資源,十一叔說出這話底氣很足。
宋青小點了點頭,對于唐云的情況也是心中有數:
“有勞了。”
十一叔的臉上露出笑意,眼見大門快到了,他識趣的止步,說道:
“您客氣了。”他低頭道:
“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便不能陪同您入內了。”
他體貼的留出時間讓宋青小與其母獨處,并在說完話之前,已經發出傳音,令守在四周的時家人暫時撤走。
反正有宋青小在,這里不可能有任何危機的。
宋青小沖他微笑,看他很快離開,院內數道隱匿的氣息也接連離開之后,她放出的神識很快找到唐云的所在處了。
多年前,她將唐云送入療養院后,這是她第一次與唐云見面。
阿七感應到她頓了片刻,雖說她的表情沒有變化,可小和尚總感覺得到她隱藏在平靜下的波瀾起伏。
“娘親……”
他喚了宋青小一聲,搖了搖她的手。
這個動作喚回了宋青小的理智,令她低下了頭:
“我也回來看我的娘親了。”
可能是身邊有阿七的陪伴,銀狼的守護,她的心情一下又平復了許多。
宋青小腳步一邁,身影原地消失,再次現身時,已經是在花園之中。
唐云就在前方,坐在一張鋪了軟墊的原木椅中。
她背對著宋青小,像是望著前方怔神,不知在想什么。
從背影看來,她比當年宋青小印象中要胖了一些,頭發也花白了,遠遠望去,竟令宋青小心中生出一絲古怪的陌生感覺。
她往前走去,唐云全然沒有發現身后有人靠攏。
直到有一只手搭到了她身后的椅子上,唐云才意識到有人過來了。
“天黑了嗎?”
她以為來的是照顧她的仆人,問了一句。
宋青小因為她這句話,而恍惚了片刻。
唐云的聲音對她來說已經有些陌生了,哪怕在時光的流域之中,她經歷了兩個輪回,看到過年輕或年長的母親,卻沒有一刻像此時一樣的真實過。
酒jing傷害了她的視力,時家就算盡了很大的努力,也僅能令她jing神偶爾正常一些罷了。
“還沒有。”
宋青小回了她一聲。
回帝國之后,宋青小去逛了帝京,見了朋友,又處理了與世族之間的事,再來看唐云時,時間已經是午后了。
她一說話,那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轉過了頭,那雙本來已經渾濁不堪,看不太清楚的眼睛,在這一刻竟像是恢復了幾分神智一般,下意識的喊著:
“青小,你回來了。”
這個一輩子沉醉于酒jing中的女人,在此時終于短暫的清醒過來了。
她這一句話,似是打破了宋青小平靜的心湖。
“是的,我回來了。”她繞到了唐云面前,與她視線相對望。
唐云的臉已經與她印象中完全不同了,幾十年的時光在她身上鑿下了很深的印記,那雙眼睛呈混濁的灰藍,放在腿上的手一直的抖。
“你去哪了?你好像很久沒回家了。”
可能是女兒未變的容貌,令得唐云的記憶發生了混亂:
“當時我讓你不要白花錢送我進療養院,你偏不聽我的,如今是不是來接我回家了?”
她毫無與女兒分開了幾十年的印象,好像她的記憶停在了當年進入療養院的時候,中間發生過什么已經全然忘記了。
“這里一點兒都不好,天天給我吃藥,酒也不讓我喝了……”
“我想要回家,你不應該送我來這里的。”
她絮絮叨叨的:
“那房子是我們住了很多年的,你爸要是回來,到時找不到我們怎么辦?”
宋青小安靜的聽著。
很多年前,這樣的話唐云也說過。
她總覺得丈夫只是暫時躲起來了,可能在哪里賺大錢,遲早會回來的。
有一天他會帶著很多的錢回來,解決母女的債務,令得二人過上幸福的生活。
宋青小的童年時代,聽她說過很多這樣的話——父親回來對年幼時期的宋青小來說,就像童話故事中公主與王子過上幸福生活的完美結局。
可惜后來她的父親一直沒有回來,家中的境況也一天比一天惡劣。
年少的時候,她聽到唐云這樣說,心中其實是充滿了怒火的,會反駁她,想要打破她心中的美好幻想。
而成年之后,她學會了沉默,知道母親也只不過是抱著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想要被拉出那樣的艱難漩渦,將‘父親’會回來這樣一個想像當成了救贖。
所以唐云在與她聊這些的時候,是得不到她回應的。
此時宋青小通過時光的回流,卻清晰的知道宋父是回不來了。
他并不是畏罪潛逃,而是死在了善因之手。
帝國的人感應出了當時他死亡地方靈力的涌動,為了平息事端,才根據他以往生平,編造了一個看似符合的結果。
當年唐云說他還會回來時,宋青小其實也曾幻想過自己的父親還活著,只是每每聽到她的話,因為生活的艱難,要么頂嘴,要么沉默。
現如今,她已經知道宋父已死,聽到唐云這話時,她依舊沉默了片刻,最終點頭:
“是的,有一天他可能會回來的。”
她伸手輕輕去撫摸母親的臉,替女人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神態有些溫柔:
“您放心,我在家門前留了音訊,告知他我們已經搬家了。”
時家將她的母親照顧得很好,唐云的發絲干枯,明顯衰老,可是手指甲等卻十分干凈,并不見污垢。
“我留了現在的地址,如果他回來,看到地址,肯定能找到您的。”
她這話一說出口,唐云的表情怔了一怔,接著眼睛一亮,臉上露出明顯的歡喜之色:
“真的嗎?”
“真的。”
宋青小點了一下頭,握住了母親的手。
“你怎么不早說?你要早說了,我也不用總是擔驚受怕了。”
唐云任她握著,目光卻并沒有落到女兒的身上。
她已經習慣性的忽略了女兒很久,并逃避現實的生活,只想要將自己扎根于自己的小世界中。
“你可別聽外面的人胡說,你爸其實人挺好的……”
“當年啊,我跟他……”
她的記憶回到了當年,臉頰上浮現出兩抹嫣紅,眼中也不再像之前一樣呆滯無神,反倒像是一下亮了許多。
她提到了當年與宋父的相遇、相識、相戀,最終并組建家庭。
這些來龍去脈,宋青小其實在時光的流域中看得很清楚了。
看到過他們相戀的甜蜜,也有后來結婚,生活陷入貧困之后的爭吵不休。
可不知是不是jing酒破壞了唐云的理智與記憶,還是時間之毒令她已經遺忘了當年所有的不如意與窮苦。
也有可能是她將‘丈夫’當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救贖,所以下意識的美化了與他之間的記憶,如今再提起過往時,竟剩下的全是甜蜜以及美好的回憶了。
她口中的丈夫完美無缺,既不嗜賭也不違法,愛她更愛家,家中光景曾十分好,直到他消失才落魄……
“他一定是被人陷害了。”
唐云十分篤定的道,“你爸這人最好了,什么都依我……”
宋青小一面聽她說,一面含笑著點頭。
“你真的要留下消息,讓你爸回來之后一定要來接我。”
“我等太久了……”
她說著說著,聲音小了下去,氣息平順,發出輕輕的鼾聲,竟是睡著了。
阿七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了一眼唐云,又看了看半蹲在她面前的宋青小,抿了抿嘴角。
這與他原本想像中要見長輩的情況不同,唐云與宋青小相處的時間里,沒有問過自己的女兒過得如何,也沒有關心她的身體與近況,早期向她抱怨在時家生活的種種不如意之處,而后期全程在提起自己與當年的丈夫——心中仿佛全無女兒似的。
“娘親……”
不知為什么,阿七總覺得這個在自己印象中強悍而無所不能的娘親好像有些可憐了。
他搖了搖與宋青小交握的手,極力想要安慰她:
“娘親還有我,阿七會陪在娘親身邊,永遠不離開的。”
宋青小轉過了頭,摸了摸他的腦袋,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不用擔心我。”她的目光柔和:“我不會因此而受傷的。”
這樣的生活,其實她早就已經習慣了。
再見母親之前,她是有所預料的,只是沒有料到,哪怕這個女人的記憶已經混亂,思維已經糊涂,卻仍沒有將她裝進心中。
“她很好。”宋青小嘆息了一聲,替唐云理了理衣角,又撫了下頭發:
“只是她不愛我。”
有些人生來就母親豐沛,但有些人情感是有缺失的。
興許當年宋父若是沒有死,在生活壓力不大的情況下,唐云可能會慢慢在與女兒相處的過程中,學著去愛護女兒,學著如何當好一個母親。
但是一切沒有如果。
宋父死了,唐云逃避這個世界,自此沒有再成長過。
年幼時期的宋青小受她影響,最初也是不懂愛的。
“但幸虧有你,有我的師父,有我師兄……”
還有蘇五、湘四等,這些人的存在,彌補了她情感上的不足,使她漸漸學會去愛,去理解,去包容。
看著唐云入睡,陪了她一個下午之后,宋青小離開了這里。
母親的世界里沒有她,興許她的出現,令唐云總會想起當初生活不如意的時候,所以她會不由自主的發怒、暴躁。
在她的記憶中,宋青小出世之前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所以回憶過往時,令她的笑容是最甜蜜的。
她離開了園林,走出了唐云的生活。
時家的另一處大院中,她看到了時越。
夕陽之下,這個飽受折磨的青年仰望著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從外表看來,他的年紀很輕,可是他身上的氣息卻已經展現出幾分老人遲暮之感了。
“你看,今天的夕陽多漂亮啊。”
他聽了身后特意放大的腳步聲,以為是時家有人過來了,溫和的出聲,哪怕飽受折磨,他仍克制而內斂,并不愿將自己的痛楚感染別人。
“是啊。”
宋青小出聲的剎那,他動作很大的轉頭。
那雙眼睛里因為驚喜而染上了光澤,他清瘦而白皙的臉上涌出一抹淡淡的紅霞,驚呼:
“宋小姐。”
向他緩步走來的少女與當年他第一次見她時一樣,但神態、氣質卻又截然不同。
神圣而威猛的銀白色巨狼跟在她身側,秀麗無比的小和尚牽著她的手,好奇的打量著他,看得年輕人有些窘迫。
他在靈都城見過這個小和尚神威大發,打敗善因的情景,卻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露出防備與警惕之色,而是強忍羞澀,沖阿七溫柔的點頭。
“聽到長輩們說宋小姐回來了……”
時越雙手緊緊抓著輪椅,有些不知所措:
“你,你會不會怪我……”
青年緊抿著嘴唇,記憶回到了當初她闖入皇城,殺死裴紅茵的時候。
“怪你什么?”
少女走到他的身邊坐下,小和尚好奇的望著四周,巨大的銀狼匍匐在她身邊,像忠誠守護的衛士,這一幕美好得像是畫中的場景似的。
“當初是我,是我的原因,才讓紅茵她……”
她坐在青年的身邊,他仿佛被籠罩在她的氣息下,這令青年越發不知所措:
“對不起——”
他誠懇的道歉,覺得這個道歉早在多年前就應該說的。
“我不知道……我會給你造成困擾……”
從出生之日起,他就飽經折磨與痛苦,但這一切并沒有磨滅他內心之中的善良,他真誠的為當日的舉動所造成的后果而悔過,哪怕一切都并非出自于他本心。
宋青小含笑看他,想起了時光流域中,那個抓住了自己的手指的嬰兒對著自己露出的笑容,與眼前青年的影像相重合。
“你當日為什么想要幫我?”
“我……”青年頓了頓,目光與她相望。
此時的她笑意吟吟,與大鬧皇城時的殺氣凌然,以及靈都城時蓋壓世族的霸氣又截然不同。
但她的目光仿佛能看破一切,將他內心所有隱秘的小心思都盡收入她心中。
他心跳開始急速,跟她視線交匯的剎那,又忙不迭的轉開了自己的眼睛:
“我……”
深呼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陣自己的心情后,時越才組織了一番語言,說道:
“宋小姐,很多人的人生,從剛出生時,就如日東升……”
每個嬰兒的出生,都是充滿了無限可能,無限機遇的。
但長輩的野心決擇,卻令他在出生的剎那,所有的希望都已經被抹平了。
“而我一生,就注定了是日落黃昏的時候。”
他就像是那即將西沉的太陽,剛一出生,就已經預料到死期了。
從懂事起,他就渴望死亡的來臨。
遇到宋青小的那時,看到了她眼中的生機,對于生存的無限渴望,使得他一時被觸動,令身邊的游騎出手。
青年的聲音溫柔而輕細,像是徐徐吹來的清風。
“如果你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你還會救我嗎?”宋青小問了他一句。
他沉默了半晌,臉上露出幾分猶豫之色,最終變成堅定:
“我會的。”
時越小小聲的道:
“你想活著。”
她與他不一樣。
她的未來是有無限可能的,而她之后所走的路,恰巧與他當初所想的是一樣的。
如今的她已經走出了獨屬于她的大路,未來希望無窮。
他說完這話,有些忐忑的等待著她的審判,害怕她露出憤怒、怨恨以及不滿之色,害怕她認為自己插手了她的人生,間接導致她進入神獄,卷進這原本不屬于她的世界之中。
可是他等了許久,卻仍沒有等到她的斥責。
時越有些不安的抬頭,就見到少女已經站起了身,沖他伸出了手:
“走吧。”
“去,去哪?”
青年有些不知所措,但仍下意識的伸出了手,羞澀的與她交握。
“我答應了你的長輩,保你一條性命。”
時家對她有恩,她如今已經進入大道境,時越體內的靈力對她來說幫助已經沒有那么大了,但時秋吾以及時家的好意她是要領的。
她準備救活時越,想辦法將他體內的靈力理順,以供他所用。
若他身體恢復,可以修行,這些力量足以令他踏入虛空之境,將來可以成長為時家又一有力庇護者。
“你要帶我走嗎?”
時越一聽,心中不由重重跳了一下,那雙原本死寂的眼睛里,開始出現光澤。
宋青小回過頭,應了一聲:
“嗯!”
青年毫不猶豫的起身,踉蹌著往前邁了一步,急切得像是想要抓住自己的未來,極力擺脫過去的束縛,努力跟上她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