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醒過來的時候,她的靈魂還無法與這身體融合,后來在身邊這個男孩子的照顧下,從北地趕來建康,一路上腦海里便浮現出了有關原主一些零碎的記憶:從小與母親一起四處漂泊,相依為命,很小的時候,身邊似乎還有一位孿生的哥哥,可后來遇上亂兵屠城,四處逃亡,哥哥便與她們失散了,母親為此哭瞎了眼睛,又帶著她尋了一偏僻的村落,靠養蠶、采藥,以及母親教她的一點醫術為生,原主也很懂事,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浣洗衣物,做飯,養蠶,一切自力更生,還細心照料著母親的飲食起居,可就在三個月前,原主的母親還是驟然去逝了。
腦海里,一個美貌的婦人躺在病塌上,臉色蒼白全無血色,只是拿了一只匣子出來再三囑咐她一定要帶著這只匣子回到建康,以此為信物到住在建康烏衣巷的蘭陵蕭家認親。
“母親乃是蘭陵蕭家之女,年輕的時候因為一樁事被趕出了蘭陵蕭家,不過,你外祖母向來是很疼愛我的,只不過是因為……罷了,父親再怎么生氣,不會連我唯一的女兒也不管,所以你到了建康,一定要想辦法見到你外祖父也便是我的父親。”
“還有,阿玉,一定不能讓人見到你的真容,也不要讓人知道你是位女郎……”
婦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少女被一個男孩子拉著從那間木屋里跑了出來,之后,一路上躲避著一些官兵的追殺,兩人一起風餐露宿,甚至乞討過飯食,可謂同甘苦共患難,可最后,少女還是在躲避亂兵追捕的逃亡中墜下山坡殞命。
她的靈魂便是在那個時候寄居在了少女身上吧。這三個月以來,她一直都能深切的感受到少女的悲痛絕望與心與死灰,已然與之融為一體,然而,許是對這個世道生無可戀,少女掙扎猶豫了許久,最后還是飄然離去,臨走之時,只對她說了一句:“我父,我母皆受冤屈,為世所不容,生不能相守,死亦不能相聚,你既然占據了我的身體,還請為我父,我母討回一個公道,洗刷冤屈。”
“記住,我母親乃蘭陵蕭氏之嫡女。”
蘭陵蕭氏!
起初在得知少女母親身份的時候,她無不驚訝,對于通讀過世家譜牒的她來說,又怎么會不知道蘭陵蕭氏。
作為東晉時期過江而來的僑姓士族,也許在晉時它遠不如她們陳郡謝氏、瑯琊王氏、太原王氏甚至是一些南地的世族,可是南朝建立之后,蕭家可謂一躍驟升,顯貴于天下,不僅家中人才輩出,高官累世不絕,而且還取代了劉姓王朝,成立了后來的蕭齊與蕭梁。
所謂的“兩朝天子,九蕭宰相”,世家之盛,古未有之,便是說的這蘭陵蕭氏,這等輝煌便是連當年的“王謝”也不如吧。
只是在經歷了候景之亂后,又有陳氏代梁稱帝,蕭家難道沒有如其他世家一樣被斬草除根嗎?
還是這蘭陵蕭家,并非她所知的蘭陵蕭家?
而身為蘭陵蕭家的嫡女,原主的生母又是因何原因,落得那般田地?那婦人甚至至死都沒有提過原主的父親。
“鳳凰,你可知道我母親為何會離開蘭陵蕭家,現在的蕭氏家主又是誰?”蕭陌玉問。
男孩子搖了搖頭:“這個我不知,姑母也沒提過此事,不過我倒是有聽別人說過,現在住在建康城的蘭陵蕭家乃是昭明太子之后。”
“昭明太子之后?”蕭陌玉有些訝然。
昭明太子蕭統乃是梁武帝的第一個親生兒子,但卻不是長子,梁武帝的長子乃是從他的族兄蕭宏子嗣中過繼而來的蕭正德,后梁武帝年至不惑而得子,便將所有的父愛都轉移到了自己親生兒子蕭統身上,并將原本應落在蕭正德頭上的太子之位也毫不猶豫的給了這個親生兒子蕭統,為了培養出一個合格的國之儲君,梁武帝對太子的教育可謂極盡嚴苛盡善盡美,請了建康城中諸多學識淵博的名士大儒對其進行授業傳教,蕭統成長后也不負所望,養成“仁、義、禮、孝”的儒家之性,不但文詞俊茂,才識廣博,而且仁厚純良,勤政愛民。
但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因為一樁蠟鵝事件以及小人進饞言,太子蕭統被梁武帝所猜忌有謀反之嫌,最終郁郁而終。
太子逝后,蕭家的那些王爺們便玩起了奪嫡的游戲,在候景攻進臺城之時,竟然一個個袖手旁觀,置困于建康臺城中的父親以及數十萬百姓于不顧,坐觀虎斗,最終便導致了梁武帝的餓死以及建康城士族門閥被屠戮的慘局。
真是可笑啊!因為梁武帝的昏聵,蕭家那些子嗣的自私與懦弱,便能讓只有數千兵馬的候景毀掉了整個南梁以及江左的繁華,使萬千百姓慘遭屠戮,餓殍遍野,整個建康城人跡罕至,千里絕煙。
而她的父兄姐妹們在候景的報復下更是極盡折磨和侮辱。
那時的她不只一次想,若是昭明太子還在……甚至若是昭明太子早一日登基,是不是就沒有了后面的諸王奪謫,也就不會發生那般慘絕人寰的候景之亂,她的家族也就不會……
想到此處,蕭陌玉又搖頭失笑,任何事情都沒有如果……
不過,還真是沒有想到,陳氏既然代梁稱帝,就沒有學候景將蕭家滅族嗎?
這時的鳳凰又答道:“好像是因為昭明太子生前德高望重,學識淵博,為士人之表率,陳武帝賞識其才,便留了蕭家這一支在陳朝為官。”
這倒是一個不錯的收買人心的辦法,歷代開國君主為了向眾人展示自己的賢明和仁德都會這么做,只不過暗地里卻是層出不窮的暗殺。
想著,蕭陌玉便無聲的笑了起來,抬首再次望向了城墻上的那兩個大字,暗道:不管怎樣,父親,母親,祖父,我又回來了!既然我回來了,就絕不會讓謝家永遠埋藏于歷史的長河之中。
這般想著,她的拳頭也暗暗的握緊了起來,也許是覺察到了她情緒的激涌,男孩子關切的問了句:“卿哥哥,你無事吧?”
蕭陌玉便轉頭看向了這個自她重生以來一直陪伴自己的人,暗嘆真是生得好相貌:男孩子不過十歲,卻是身姿修長,五官已在稚嫩中漸顯出不一般的英挺靈睿,尤其是一雙眸子里碧光流轉,不經意之中便能流淌中一種攝人心魂的妖魅,這種長相是很明顯的鮮卑人特征。
蕭陌玉不知道這男孩子為何會死心塌地的跟著自己,一路走來幾經生死,腦海里還能浮現出在面對一群官兵的圍捕時,他曾以自身為盾擋在她身前,哪怕是面對死亡的逼近也對她不離不棄。
“鳳凰……”她輕喚了一聲。
“卿哥哥你說。”男孩子很快露出雀躍歡喜的神情,似乎迫切的希望她能說點什么。
誰知她卻淡淡的回了一句:“我無事。”
似乎因為好奇心被高高舉起又放下,男孩子面露些微的沮喪,但轉而又笑道:“那好吧!卿哥哥,我們快進城吧!聽說那蘭陵蕭氏族人現在便住在烏衣巷,我們快去烏衣巷吧!待卿哥哥與蕭氏族人相認,我們也很快就有家了,不用再四處顛沛流離了。”
不用再顛沛游離了么?是啊!回到這里,她確實不用再受顛沛流離之苦了,不過那個家又真的會是她的家么?
想著,她又搖頭笑道:“不,我們現在還不能回蕭家。”
“為什么?”男孩子面露驚疑。
蕭陌玉便答道:“在這之前,我們還應該去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