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自己的文章通讀了幾遍,越看越覺得這是這幾個月以來,自己最滿意的一篇策論。這種歡喜讓他著實高興了一陣,然而等這陣歡欣過去,他又覺得心里又變得空空蕩蕩。
手頭有事的時候尚且能把這一整顆心塞進要做事情里去,可事情一做完他又不得不重新面對有點心酸的現實——如今他第一次嘗到思念心上人的滋味,才知道原來那一分望見心愛之人的甜蜜,竟是要用十分的懊惱和苦澀去換的。
可他竟是一點也不想逃,只想向著這苦澀直撞過去。過去他從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會突然對一個女子這樣傾心,可如今他既已覺察了這分對柏靈的心意,便覺得自己一向都是喜歡著她的。
這份私情,放在平日也許可以去和曾久巖商量,但鑒于曾久巖也表現出了對柏靈的某種欣賞,他心中便升起了某種本能的戒備——只擔心或許自己一旦說出了柏靈的好,便叫其他人也都紛紛看見了柏靈的好,要與他來爭搶。
他絕不愿意為了兒女私情舍棄朋友——一想到來日竟然要在多年的摯友與心愛的姑娘之間抉擇,陳翊琮只覺得心口一陣絞痛。
然而他又能做到將心上人拱手相讓嗎?
不——!那絕不能!
他一個人在書房里再次長吁短嘆,感慨人生之多艱。
入夜。
柏靈還是像昨日一樣,在院中講了大約半個多時辰的課,期間休息了一盞茶的時間,她直接批復宮人們昨日交上來的作業。
屈氏像往常一樣,坐在寢宮的臥榻上,安靜地看著書。鄭淑差不多在酉時回來了,她的動作一向很快,就在柏靈去東林寺的時候,她獨自出宮回了一趟屈府,將這幾日發生在宮中的事情,親自回稟給老夫人和大老爺。
貴妃前腳派柏靈去東林寺,后腳東林寺就被燒了,還死了好幾個僧人——說這是巧合,怕是傻子都不信。老夫人帶回幾個主意,讓鄭淑在宮中執行,屈氏勉強打起了幾分精神聽著,但顯然不感興趣。
“對了,老夫人還問,需不需要她明后天進宮一趟,親自和娘娘拆解一下這件事。”鄭淑帶著幾分勸慰的口吻,望向了貴妃。
貴妃還是看著手里的書冊,但卻沒有再翻頁了。
良久,她略略顰眉,“不要來。”
鄭淑怔了怔,“可是……”
“后宮不是母親應該常來的地方,”貴妃的聲音依舊帶著幾分虛弱,“她們一直往我這里跑,反而容易惹來閑言碎語。”
“明白了,奴婢就是怕,萬一老夫人不聽勸,還是來了——”
屈氏看了看鄭淑,忽然意識到這確實是一個問題,她想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用不確定的語氣說道,“那咱們……就把宮門關上?”
寶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鄭淑先是一驚,見屈氏和寶鴛臉上都帶著笑,又忍不住問道,“娘娘是在開玩笑吧?”
“不啊。”屈氏微笑著搖了搖頭,“淑婆婆就這么回稟吧。母親年紀也大了,不要老往我這里跑,有事我會去通知她的……就像今天這樣。”
這一晚,又是寶鴛和鄭淑兩人值夜。寶鴛守上半夜,鄭淑守下半夜。
這段時間基本都是這么安排的。因為上半夜屈氏一般都睡不著,就算睡著了也很容易醒,而寶鴛話多,還能陪著說話解解悶;等下半夜屈氏睡了,又時常噩夢、容易踢被子受涼,鄭淑心細肯熬,不放心將這一遍遍重復、容易出紕漏的活兒交給旁人。
當寶鴛從正殿呵欠連天地回到東偏殿時,月亮已經向西沉了。她推開門,卻看見柏靈還沒睡——不僅沒睡,還在伏案寫作。
“你還醒著啊!”寶鴛驚嘆了一聲。
柏靈頭也不抬,“寶鴛姐姐回來了啊。”
寶鴛飛快地合上了門,“娘娘說你今天在東林寺上跑了半天,夜里又要講課,肯定是累壞了的,所以才放你先休息一晚……結果你竟然熬到了現在?”
柏靈這才放了筆,有些在意地看過去,“是出什么事了嗎?”
“出大事了!”寶鴛故意夸張地比劃了一下,“想知道嗎?”
原本次日要由鄭淑親自來說的消息,這一晚由寶鴛先帶到了——既然貴妃打算不日將小皇子接回身邊照顧,那么就需要盡快把林婕妤其人及其安插在宮內的黨羽悉數誅殺。
宮外的屈家帶來的兩個建議。
第一,將青蓮、初蘭和胭脂三人,調入貴妃身邊伺候;聽柏靈的判斷,似乎對胭脂那一頭的懷疑更大,那么可以讓她額外擔綱一些宮里的事務。
第二,做局,而后靜觀其變。
“娘娘都同意了?”柏靈問道。
“反正沒有拒絕。”寶鴛感慨地嘆了一句,“你說這奇不奇怪,非要把懷疑的人招到身邊來,然后再做局?那就是教坊司的一個狐媚子而已,無權無勢的,竟然人人都像怕了她?憑什么啊。”
柏靈沒有說話,只是用手中的筆撓了撓額頭——還能憑什么,當然是憑建熙帝對林婕妤別樣的偏愛。
有些話她沒有辦法和寶鴛解釋,但她確實覺得可以理解,譬如為什么林婕妤在進宮之后,以其卑賤之身卻一直沒有受到什么大規模的攻訐,反而是眾人看起來對她有諸多容忍。
當年鄭莊公為了除掉自己的兄弟共叔段,故意縱容他得寸進尺,等到共叔段貪得無厭、舉兵造反之時,便一舉出兵在鄢邑剿滅了他的隊伍。春秋里寫,這是“鄭伯克段于鄢”——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典故就是從這里來的。
而今,林婕妤以教坊司出身,博得盛寵不倦,眾人也故意縱容著林婕妤在宮內胡作非為,而她也果然不負眾望,每一步都走得陰毒狠辣。
柏靈忽然有好奇,在真的發現了林婕妤在承乾宮中安插的耳目之時,老夫人是不是也抱著當年鄭莊公等著共叔段謀反的心情?
一點一點給予對方想要的東西,以自身為誘餌,只在暗中等候著對方伸出越過底線的那一只手,一旦對方有所行動,即刻以置之死地為前提來討伐。
“這些事情明日淑婆婆會來和你細講一遍,”寶鴛打著呵欠說道,“反正現在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咱們都等淑婆婆那邊的安排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