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刮花了臉的殘廢老婦人,在百花涯深處的花弄里,一個人畫著薔薇花的鼻煙壺嗎……
這未免太有畫面感了。
想想儲秀宮里一整面陳列柜上的鼻煙壺,和院子里支滿捕鼠夾的薔薇花圃,柏靈心中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這個老婦人一定與宮里的那個蛇蝎美人脫不了干系。
就在跟隨著阿離一路往百花涯走的過程里,無數種可能已經在柏靈的腦海中浮現——林婕妤對薔薇與鼻煙壺的喜愛是來自于這個老婦人嗎?她們是母女?姑侄?抑或是別的什么關系?最重要的,這個人,會是林婕妤的弱點嗎?
韋十四再次戴上黑色的兜帽,將蒼白的臉和頭發再次掩蓋在陰影之中。空氣中傳來隱隱的脂粉香氣,不時有笑鬧聲從水面上的亭臺樓閣里傳來。層層疊疊的高樓由近及遠,燈火倒映在水中,仿佛天上的街市。
三人從一座極寬的木橋上向著百花涯的樓群走去,不時有裝飾華貴的車馬從橋上經過,有妝容明艷的少女肩披緞帶,倚靠著年紀相仿或相差甚多的客人,不時發出溫婉動聽的笑聲。
那一顰一笑之間,少女天真無邪的柔美像一柄帶著倒刺的魚鉤,緊鎖著身旁之人。
如果建熙帝有機會親自下一趟百花涯,他恐怕會驚愕地發現,這里處處都是讓他癡迷流連的那種女人。只不過這里的美人極少有人有林婕妤那樣的魄力,能夠在喜怒無常的天子面前也照樣收放自如。
這是柏靈第一次到百花涯這樣的地方來,自從過了橋,街道上步行的女孩子們就好看了不止一個檔次,柏靈注意到她們左肩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都帶著黑色的文字刺青。
她不好意思正大光明地盯著看,就用余光觀察,那些都是百花涯里姑娘們的名字,后面緊接著一段她不太認得的符號文字。
“那是花碼。”阿離介紹道,“打了碼的姑娘就是可以隨意上去搭訕的——不過這里平日里也沒什么良家婦女走動。”
柏靈點頭,這么說她就懂了。這些符號看起來像是前世的蘇州碼子——相當于中國民間的阿拉伯數字
柏靈前后看了看街市,雖然有接連不斷的巡邏隊在巡視治安,但巷口街角并沒有固守的守衛。
“百花涯的人,不會怕這些姑娘趁機跑掉嗎。”
“不好跑,跑了也好抓。”阿離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她們的戶籍都不在自己手上,基本跑不出平京城。這里又烙了印,出去不管是干什么,一驗身就露餡兒。而且,她們自己也未必想跑吧——”
阿離話音未落,一個淺粉色的香囊已經朝著柏靈砸了過來——盡管韋十四眼疾手快,已經在柏靈的頭頂將它接住,但香囊系繩上的兩顆小玉珠還是輕輕打在了她的腦門上,柏靈一時吃痛,“哎呀”一聲輕叫出來。
“這是誰家的小公子啊~”
“小公子,快抬頭讓姐姐們看看~”
柏靈應聲抬頭,見二樓的圍欄上站著三四個二十來歲的女子,個個皓齒蛾眉,杏眼含波,她還沒反應過來,這些女孩子們已經笑了起來,像是驚喜地發現了什么不得了的寶貝。
“好清俊的人兒!”
“模樣真是怪招人疼的~”
歡笑間,又有三個顏色各異的香囊朝柏靈打過來——無一例外都被韋十四攔截在半空。
“她們是在請司藥上去喝一杯,”阿離在一旁解釋道,“拿著姑娘們砸的香囊上去,喝酒聊天不要錢。”
“那就,不必了吧……”柏靈擦了擦額角,“十四,幫我把這些東西都丟回去吧。”
韋十四剛要抬手,一個香囊直接沖著他砸過來,他輕輕側頭,香囊就從他的耳邊掠了過去。
“呀……可惜沒砸中……”樓上傳來一聲嘆息,“這個黑衣服的大高個兒可真對我的胃口啊……”
韋十四面不改色地將手里的四個香囊全都拋回了二層,而后與柏靈一道快步離開了這里。離開時,他們身后又傳來一陣熱烈的歡笑,有人把半個身子探出樓外,對著柏靈的背影喊道,“小公子!要是里頭不好玩,記得回來找姐姐們啊~姐姐們教你好、玩、的!”
柏靈沒有回頭,但已經有些忍不住笑了起來。
男人們到這里尋歡作樂——但這到底是誰在尋誰的歡啊?
“那些是尾鳳兒,在主樓留不住客人就被派到邊邊角角的地界來,都很熱情的。”阿離走在前面,輕聲說道,又往前走了好幾步,他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回頭笑道,“柏大哥上次來的時候,一路上大概被砸了二十多個香囊吧。”
柏靈敏銳地捕捉到關鍵信息,“柏奕還到這里來過啊?”
“司藥別多想,柏大哥是跟著萬師傅到這邊來備宴的。畢竟這邊時不時這邊就會有能請得動萬師傅的貴人設宴。”說著,阿離伸手指向右側,“司藥請看。”
在樓與樓之間的空道之間,狹窄的視野盡頭是百花涯燈火通明的巨大主樓。
那樓臺上身著華衫的眾人就像螞蟻一樣小,頂層的閣樓四面木墻被拆,被替換成一根一根金色的柵欄,有美人在里面且歌且舞,如同在金囚籠之中躍動的人偶。
“我們都喊那個‘金絲籠’,一般如果有貴人設宴,都是在那上頭擺席。”阿離輕聲說道。
柏靈愣了愣。
金絲籠……
她站定在那里,遠遠望著在夜間閃耀著光芒的金色囚籠,一時沉默了下去。
“這一整片建筑,”柏靈忽然看向阿離,“全都是教坊司名下的產業嗎?”
“不全是,這里的地界分了三重,只有最里面的那一圈——就是主樓和它方圓五六十米的地界是直接歸在教坊司名下的,剩下的都是旁的人找教坊司拿了賃契和照憑,慢慢做起來的,平時也歸教坊司管,但要和教坊司二八分成。”
“教坊司八成,他們兩成?”
“嗯。”阿離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這是只賺不賠的買賣,多少人擠破頭也進不來的。”
柏靈不再說什么,只是跟著阿離一路往前走——盡管走了許久,他們始終沒有離金絲籠更近一步,阿離領著她和十四在百花涯的最外層繞了大約四分之一圈,而后朝著更外圍的小巷去了。
百花涯最外層,燈火闌珊的破敗之地,就是花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