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的目光忽然全都飄向了十四那邊,柏靈這時才留心到十四正俯身似乎要去探什么東西。
十四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往后稍稍退了一步,讓自己的身體不再遮擋柏靈與那老嫗的視線。
而后,他非常坦然地指著陳列架的最底層,“這里裝的東西,是可以看看的嗎?”老人家一如既往地詢問了幾遍,才聽懂了韋十四的意思。
她微微舒展雙眉,笑著道,“最好不要。”
“……最好不要?”
“因為里面沒有什么可看的東西……”老人家慢悠悠地說,她看了看韋十四和柏靈,眼中浮起和善的笑意,“……只是一個老太婆珍藏的,一點過去的回憶。”
“是我冒昧了。”韋十四輕聲道。
柏靈喚韋十四回到自己身側,而后,她自己與老人家一起討論起了自己要訂制的花樣。
柏靈和老人一起去室內的陳列架前,仔細看了每一款鼻煙壺上黃白薔薇的花色。
“沈姨自己這里,沒有放紅薔薇嗎。”柏靈有些好奇地問道。
“那個不經常做。”老人家回答,“一般是外頭有訂單的時候,才下筆。白薔薇也是很好看的,是不是?公子不要一些嗎?”
柏靈笑了笑,“那是另一種好看,卻不是我想要找的那一種呢。”
阿離全程坐在一旁,聽著柏靈似乎一直在問和薔薇有關的事情,不禁有些著急。他目光投向方才韋十四想要去探的竹籃,只覺得那里才放著真正的線索。
但一張茶幾將房間分成里外兩側,老嫗已經站在了通向里側的狹窄過道之中,強行往里去,只會叫人懷疑。
柏靈的談話持續了整整半個時辰,她似乎談得非常盡興,而韋十四則安心坐在一旁飲茶,自己給自己添水,似乎誰也沒有要進一步深挖細節的意思。
這和阿離預期的問詢大相徑庭——他原本期待著這位柏司藥能夠用一些出其不意的手段,套出一些老婦人輕易不與外人提及的話。
然而如今看來,今夜的時光看起來像是都白費了,他還不如自己親自來調查!
深夜,柏靈三人從花弄里離開,臨走前柏靈甚至還買走了三五個她看著特別有眼緣的幾個鼻煙壺。
老婦人送他們到自家的門口,柏靈便體貼地勸她留步不必再送——仿佛她真的是一個單純來挑東西的客人。阿離看著著實胸悶,沉默地跟在柏靈和十四的身后,一言不發。
等走到四下無人處,柏靈回頭看向阿離,“立大功了,阿離。”
阿離怔了一下,隨即擰緊了眉,方才的意難平被柏靈這一聲無由來的贊揚激了出來。
“立什么大功,根本什么都沒有打聽到。”阿離嘟囔著說道。
柏靈搖頭笑了笑。
某種不服輸的少年心性頓時昂揚——事實上,他看出柏靈的笑容里沒有半點惡意或是不屑,反而讓他想起柏奕在勸學時,常常對他露出的這種交雜著欣賞和無奈的復雜表情。
他看著眼前和自己年紀相仿——甚至還要小幾歲的柏靈,認真地生氣道,“不知道柏司藥在笑什么?”
“不重要了,”柏靈擺擺手,抬頭看向十四,輕聲道,“我猜這位沈姨,年輕的時候在汝陽待過很長一段時間。”
韋十四看向她。
柏靈在衣袖中掏了掏,將方才買下的幾個鼻煙壺一一在手中排開,借著路旁燈火的微光,她從中挑了一個遞給十四,“你看這個。”
十四接過,那鼻煙壺的內壁畫著一朵他并不認得的花。
“汝陽關外有一座南荒火山,山上有一種奇株,叫做劍菊。這種植物很長壽,據說能活九十多年,且一生只開一次花,所以當地人相信劍菊的花瓣能入藥治病。”柏靈輕聲道,“這種花非常好認,因為它開花時往往全身都會撐開白色的長瓣,就像插滿了劍。”
渾身上下撐開了白色長瓣的花嗎。韋十四看了看手中的鼻煙壺,上面的畫的東西確實如柏靈所描繪的那樣。
“再就是白薔薇。”柏靈再次捏起一個鼻煙壺,“她畫的這種不是普通的薔薇花,而是白薔薇里非常名貴的一個品種,汝陽那邊一般是叫‘白玉美人’,這種薔薇除了用作觀賞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用途是拿來入藥造香料,說是有安神的作用。
“南荒火山的土壤非常適合種‘白玉美人’,因為這種花喜陽又不耐濕,所以需要種植在排水良好、疏松肥沃的土壤里,而且非常需要跟肥。
“剛才我問她,她養沒養過這畫上的薔薇,她說養過,直接拿薔薇花的種子就能來育苗——但這種事在離了火山土幾乎不可能辦到,平京應該也有花農養‘白玉美人’,但他們肯定只能用當年的嫩枝扦插育苗,否則這花的成活率會非常低。”
柏靈一連又說了兩幅手里的鼻煙壺畫。
“這些線索,都指向她曾在汝陽一帶生活過,所以才會對那邊特有的植物那么熟悉。”
柏靈一邊思索,一邊說道,“如果阿離先前給到的信息是可信的,她在這百花涯住了快二十年,那事情就很好查了。我們只要看看二十年多年前,汝陽發生過哪些致使罪員被押解進京——且是一家男女老幼悉數被牽連的大案,大概就能摸到一點這個老婦人身份的線索。”
聽到這里,韋十四目光微凜,已然覺察到了什么,而阿離先前的火氣已經沒有了,他愣愣地看著柏靈,“……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柏靈想了想,認真答道,“因為我讀的書比較多吧。”
阿離聽后神情復雜,面色嚴肅地咬緊了牙關。
柏靈看了看他,臉上浮起幾分幾不可察的笑意,她知道等今晚阿離回去之后,多半就會開始忙活起讀書認字的事情了。
雖然認真追究起來,柏靈在來到大周之后,翻閱最多的除了《大周律》,就是各類話本集子了。能耳濡目染知道這么許多,也多虧有個沒事總往深山老林里鉆的爹。
不過這一點,暫時還是不必向阿離澄清了。
送別阿離之后,柏靈和十四打馬而歸,兩人在夜色里騎得很慢,且有意繞著朝天街外的街市多跑了兩圈,好讓柏靈找找騎行的感覺。雖然最后還是以十四不得不下馬,同時牽著自己和柏靈的座騎前行而告終,但柏靈也真的努力過了。
她在騎馬這件事上是真的沒有天賦,而這一點始終令韋十四——在騎術上無師自通的韋十四,無法理解。
夜深人靜,街道上已經寂寂無人,耳畔只聽得兩匹馬與十四的腳步聲交迭。
柏靈兩手緊握馬鞍前的鐵圈,低頭看向眼前人,“十四,剛才我說到汝陽二十年前的時候,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