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淑看上去已經有些惱怒的意味,“你要是這么固執,那接下來的話,我們沒法談了。”
柏靈只是笑了笑,她輕嘆了一聲“淑婆婆”,而后低聲道,“我覺得我已經是一個很好溝通的人了。不管別人想和我說什么,想讓我做什么,我都會先聽一聽再做定奪。但如果老夫人只是打著要溝通的幌子來控制我,那又另當別論。”
“……我們控制你什么了?”鄭淑冷笑了一聲,“這宮里最不受控制的人就是你!半夜還一個人跑到外頭去練馬,女兒家的名聲你還要不要!?”
柏靈微微舒眉——如果鄭淑知道今晚自己不僅去練馬,還男裝跑去百花涯走了一趟,估計現在已經氣炸了。
柏靈忍住了笑,眼前這位過于刻板的淑婆婆實在缺乏一些詭辯的技巧。她的邏輯永遠是線性的,所有在她規則以外的東西,她既不能理解,也不愿去聽——而某種程度上,這又加劇了她的刻板和無趣。
“就是因為我不夠聽話,老夫人才總想著要我交投名狀,否則怎么好叫我忌諱呢。”柏靈輕聲道,“我猜這對老夫人來說已經是司空見慣的手段了,但我真不是個容易拿捏的人。
“既然我們都希望娘娘早日好起來,我也著實想奉勸一句,老夫人也好,您也好,我們都不要在窩里自戕。老夫人更不要妄想讓整個世界都按照她一個人的意志行進,都這把年紀了,我怕等今后她碰壁了,夢碎了,到時候才受不了呢。”
鄭淑已經有些聽不下去,她倏地一下站起身,“你說的這些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淑婆婆其實也不用懂,”柏靈緊接著答道,“我們沒有必要相互理解,只要彼此尊重就可以了。”
鄭淑深深地看了柏靈一眼,“尊重?你到底把自己擺在了什么位置上?要老夫人對你講尊重?”
柏靈抿了抿嘴,眼中流露出些許遺憾,望著鄭淑離去的背影,她忽然喊了一聲,“淑婆婆。”
鄭淑停下腳步,回過頭道,“怎么?”
柏靈輕輕欠身,“俗話說事不過三,這已經是我第二次和淑婆婆討論這個話題。真要是還有下一次,我可能就真的要做一些事情讓老夫人看到我的決心了……勿謂言之不預。”
鄭淑一口氣噎在那里,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
鄭淑離開后,整個東偏殿又重新安靜下來。
想著青蓮她們從昨日起就被調去了正殿伺候,柏靈心中又有一些悵然。
對青蓮和初蘭這兩個女孩子來說,這也許是她們有生以來,離權力最近的一次吧?這兩姐妹現在大概還在覺得歡喜,然而她們又怎么會知道,這不過是一個掩人耳目的陷阱呢。
在上一次的送信風波之后,她幾乎已經確認胭脂和儲秀宮那邊關系不淺,但之后要拿青蓮和初蘭這兩個莫名被卷進來的孩子怎么辦?
次日一早,柏靈照常起來往慈寧宮的方向去。
每月一次的慈寧宮之行,柏靈從來沒有厭惡過——因為這趟活兒完全不累。
先前每次柏奕或其他人言談中說她為太后醫治心疾的時候,她都要糾正一邊,她并沒有在“醫治”。
事實上她真的沒有。
當她在十四的護送下走進這間巨大的宮院時,沒有人抬頭。慈寧宮的今日依舊安靜得讓人膽寒,被割去了舌頭的宦官在前院侍弄花草、打掃落葉。
柏靈徑直穿過了中間的院落,靜靜地踏進了慈寧宮的殿門。
她今日從屈貴妃那里帶來了一小包新茶——那是先前寧嬪送過來的,柏靈一直留在身邊,等著今日和太后一道共飲。
一直守門的宮女望見了柏靈的身影,輕輕拉動了身旁的鈴鐺,清澈的鈴音在回廊中響起,柏靈聽見屋內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那是宮女們為了迎接她而在做最后的準備。
屋子里沒有一個人說話,柏靈也看不清她們每一個人的臉,這里侍候的宮女也和外頭的太監一樣,每個人都戴著銀制的面具,每個人的身形體態都差不多,每個人都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分不清誰是誰。
所有的太監都叫“王讓”,所有的宮女都叫“璇璣”。
里屋的門打開,柏靈已經聞見了一縷茶香,年邁的太后穿著梨花白的長衫,梳著少女的發髻,安靜地坐等在那里——因為等得太久,她老人家已經開始打起了瞌睡。
不等柏靈吩咐,屋內的宮女已經自覺地排成左右兩支隊伍,從柏靈的兩側魚貫而出。柏靈緩步向前,在太后身前那張低矮的茶桌前跪坐了下來。
一旁爐子里的水已經開始微微沸騰了。
柏靈聽著水聲似是到了時候,便伸手揭開了蓋子。
見太后仍未醒來,她便代為盯著一旁的茶銚——煮水的步驟她已經看太后做過很多遍了。水一加到茶銚之中,便用大火急煮,等到有微微的聲響,便去掉蓋子,好觀察水的老嫩。當水中的氣泡如同蟹眼一般大小,水面揚起微波的時候,便是用來泡茶最恰當的時機。
柏靈先前并不信這個,因為她完全嘗不出所謂老水、嫩水究竟有什么差異,只覺得這大概只是人的儀式感在起作用。
在太后的堅持下,她設計了一個雙盲實驗,分別準備了四碗拿老水、嫩水沖泡的清茶,讓太后來嘗,判斷哪一碗是用什么水煮的——太后竟都答了上來,沒有一碗猜錯。
這在讓柏靈感到意外的同時,也對煮茶的學問帶了幾分敬畏。
茶銚中的水邊緣已如涌泉連珠,柏靈將水從爐上移開,這動作帶起的聲響終于讓太后微微睜開了眼睛。
“你來了啊。”太后的臉上泛起幾分笑意,她望著柏靈的動作,“不必管這壺水了,已經燒舊了。”
“我盯著的呢。”柏靈輕聲道,“這會兒的水聲是二沸,應該……”
“可我還沒有來得及篩茶葉呀。”
她的聲音雖然老邁,但語氣里全然是女孩子才有的俏皮。
柏靈手上的動作微微一滯,“……啊,這種差異也會影響茶的味道嗎?”
“當然了。”太后輕輕挑眉,“你幫我……哀家,去把這壺水倒了吧。”
“好嘞。”
柏靈小心地拿起兩塊濕棉布,罩在了茶銚的邊沿,端著它往外走去。
太后今年的年歲到底有多大,柏靈是不知道的,但從建熙帝六十五的高齡來看,她至少已經過了耄耋之年。
但從柏靈第一次見到太后的那一晚,她就沒有在這位老人的身上感受到哪怕是分毫的屬于老者的氣息。
盡管她動作緩慢,腳步蹣跚,身體已經不可避免地因為衰老而變得遲鈍,但她的神情,她的語態,都像是把一個二十多歲的靈魂塞進了八十多歲的身體里,以至于柏靈一度以為這位太后也是從哪里穿越過來的天涯淪落人。
但相處更久之后,她就放棄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這茶很好哦,”太后在嗅了嗅柏靈拿來的茶葉之后,好奇地看向她,“你從哪里得來的?”
“宮中幾位娘娘新得了的,我就順便拿了一些過來。”
“再過半個月就是我的生辰。”太后嬉笑著望向柏靈,“哀家就當這是你拿來的賀禮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