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鴛……”那宮女輕聲重復了這個名字,而后微微顰眉,睫毛微微地顫動著。
“對,寶鴛。”柏靈點了點頭——盡管宮女不可能看到這個動作,她輕聲道,“你當時為什么要出門?”
宮女聲音低緩地開口道,“是……金枝讓我去內務府,將桐木娃娃的事情上報。我推開了門,看見一個不認得的宮女,正在我們儲秀宮外的甬道上,彎著腰、四面看,像是在找什么東西……”
柏靈輕聲道,“是彎著腰四面看,還是站在雕窗旁往里看?”
“彎著腰四面看。”
屏風后傳來一聲紙張抖動的聲音,建熙帝抽出了一紙供詞,一旁丘實連忙舉著燭臺靠近給建熙帝照明。
柏靈幾部可察地舒了口氣,“那為什么,今晚你要對黃公公說,寶鴛是站在雕窗旁往院子里看?”
“因為在把那個宮女抓進來之后,金枝就是這么吩咐我的。”
屏風后的金枝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反駁,只是剛說完第一個字,就已經被寧嬪身邊的張福海惡狠狠地捂住了嘴巴。
張福海用力摳住了金枝的嘴,指甲直接刺入了她的上顎,另一只手則捏住她的外頜,而后稍一用力,就輕而易舉地將她的顳下頜關節給卸了下來。
脫臼的劇痛讓金枝幾乎要昏厥過去,連呼喊的力氣都沒有了。
“拖她出去。”建熙帝頭也不抬,仍望著手里的供詞,“先打二十板子。”
寧嬪深深地望了張福海一眼,張福海滿是橫肉的臉上立即勉強擠出一個謙卑的笑臉,“奴婢明白。”
林婕妤坐在角落的椅塌上,眼睜睜地看著金枝發著意味不明的咕嚕聲被拖走,她終于明白,這個夜晚的獵手不是她,此刻她已經成了獵物——在座所有人,都正在參與這一場針對她的絞殺。
——你的明公要你死。
她不可置信地轉頭望向柏靈。
隔著近乎透明的薄紗,林婕妤看不清柏靈的表情,只能看見她在燭火下明暗分明的臉和身形。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第一次籠罩在林婕妤的心頭。
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怕過死。
她是在百花涯的暗巷里長起來的人,自幼就看慣了所謂的生死。那無非就是,你前一天還在和他談笑風生的人,后一天就憑空消失在了這條街巷上。
再過十幾天,他又就變成泡發的腐尸,被人從河里撈上來。
死了就是死了,再風光的人,死后也只是一堆壞肉。
而那些生前對你百般討好、不惜一切只為博你一笑的,轉頭就又能投入他人懷抱。
只有活著本身是真的。
東西吃到了,就是吃到了;
寶貝搶著了,就是搶著了;
你享了這一刻的樂子,那這一刻的樂子就是你的……
而一切身后的好名聲、壞名聲,過了兩三個月就像滴入了湖心的雨水,什么也不會留下,誰也不會記得。
可是這一刻,林婕妤忽然覺得有些冷,她說不出緣故,只覺得眼前柏靈攜風雨而來,而其中隱藏著某種叫她驚懼的東西。
柏靈也聽到了金枝的那一聲尖叫,她的目光不經意地瞥向林婕妤的方向,然后又看回了眼前的宮人。
“金枝具體是怎么說的。”柏靈問道。
“她說這件事會鬧得很大,圣上會龍顏大怒,如果我不按照她教的話來講,她事后一定誅了我的九族……”
屏風后的寧嬪暗暗咬牙,輕聲道,“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誅人九族!”
“她還吩咐了別的什么嗎?”柏靈問道。
“有。”宮人輕聲答道,“她還吩咐了一件事不讓說。”
“是什么?”
“花圃里的貓,是金枝吩咐我趁著下午外頭沒什么人的時候,專門從沁園那邊抱來的,奴婢本想多抓幾只,但貓兒敏銳,最后只抓來了一只大貍花和一只小三花……”
如此這般,柏靈依次完成了對四人的問話。
原先的供詞基本上全部被推翻,所有的關鍵信息矛頭盡數倒轉,從寶鴛直指金枝。
“該問的,我應該都問完了。”柏靈向著屏風望去,“皇上和各位娘娘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盡管還有許多細節尚不清晰,但有一件事已然沒有任何疑問——今夜這場桐木人偶的烏龍,完全是一場自導自演的鬧劇。
寧嬪帶著一抹冷笑看向林婕妤。
今晚勝負已分。
片刻的沉默過后,柏靈輕聲道,“如果沒有的話,皇上和娘娘們可以先回正殿了。我還需要一點時間把他們從催眠里喚醒。”
“你就當著我們的面喚吧。”寧嬪看了看一旁的張神仙,“不差這一會兒。”
果然,建熙帝也沒有動,他微微前傾看著柏靈的動作,近乎目不轉睛。
柏靈仍舊坐在四人對面的那把椅子上,聲音又恢復了最初的平靜。
“接下來我會從一開始數數,每數一個數字,你的意識就清醒一分,當我數到一的時候,你就將睜開眼睛,意識恢復清醒,身體放松而舒適……”
柏靈的引導依舊柔和而緩慢。
每說一個數字,她都會給出一句簡短的暗示,類似于“你越來越清醒了”“你的身體正在恢復正常的感覺”。
當最后的數字“十”報出來的時候,四個人同時睜開了眼睛。
幾人目光清明地望著眼前神情復雜的柏靈。
幾乎在片刻之后,他們每個人都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聲淚俱下地向著屏風后面的大人物用力的磕頭——催眠過程里發生了什么,他們在清醒之后是全部都記得的。
屏風被黃崇德拆人撤去了,建熙帝和幾位娘娘的面孔露了出來。
“來人,”建熙帝的嘴角因為惱火而輕輕抽動了一下,“把這幾個——”
“皇上,”柏靈躬身一拜,打斷了建熙帝的話,“臣有話想說。”
建熙帝略略低下了頭,目光卻像箭一樣射出,“非要現在說?”
“非要現在說。”柏靈望著建熙帝的腳尖,輕聲道。
建熙帝沉下一口氣,聲音里已經帶了明顯的怒火,“你說。”
“求皇上下旨,將這四個宮人,全部交給我來處置。”
沉默。
“……你是要朕,饒了他們。”
“是。”柏靈的目光漸漸上移,“皇上,行善論心不論跡,論跡貧家無孝子;制惡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少完人。”
一個補充:
這一段情節里對催眠的作用是有夸大的。
雖然人在催眠的狀態下,確實會因為放下了防御而更容易遵從他人指令,但是這種遵從是有底線的。一旦超過了這道底線,即便是在催眠的狀態里,人也一樣會拒絕指令,選擇自我保護。
催眠很難讓人做出違背自我原則的事情——譬如殺人、自殺、亦或是像劇情里這樣自我暴露。
所以,如果這個情景發生在現實中,那么這幾個宮人并不會像故事里說的這么聽話。
現實中的催眠更多是被用在緩解焦慮、減輕疼痛和治療成癮上,是一個非常嚴謹、安全的過程,大家如果今后有機會體驗,不用對它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