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的值房,白發蒼蒼的孫北吉也蓋著一塊毯子。他的頭緩緩溜向一側,然后猛然驚醒。
孫北吉睜開眼睛,窗外隱隱已有光亮。
“守中,”孫北吉用力閉了幾下眼睛,“現在什么時候了?”
“寅時快過了。”張守中放下了筆,“閣老再睡一會兒吧?”
孫北吉搖了搖頭,他隨手把毯子掛在了椅背上,而后緩緩站起了身。
“城南營地那邊,有消息嗎?”孫北吉輕聲問道。
“還沒有。”張守中答道,“皇上昨日不是說一直等到午時三刻嗎,這會兒還早。”
孫北吉不置可否。
雖然皇上說的是午時三刻,但那個女孩子說的,是天亮之后。
老人慢慢走到值房的門口,仰頭看著頭頂湛藍的晨空。
天就要亮了呢。
張守中望著孫北吉的背影,低聲道,“閣老不用太擔心,外面已經全城戒嚴了,那么多兵守在城南,不會出任何岔子的。”
孫北吉垂眸,“你信那個柏靈,真的能在午時之前,查出流民之中的金人奸細嗎?”
“我信。”張守中幾乎立刻給出了回答。
孫北吉緩緩轉過身,“……為什么?”
“閣老是否還沒有看那本《心理講義》?”張守中輕聲詢問。
《心理講義》?
這個名字在孫北吉的耳中略略有些陌生。
見孫北吉面色疑惑,張守中已然明白了幾分,他提示道,“前不久王爺提過一本手抄本,說我們可以隨時去王府翻閱,那是司藥柏靈為在太醫院推行她的家學而作的小冊,閣老還有印象么。”
孫北吉這才輕輕“啊”了一聲,想起了這件事。
是了,建熙帝命人謄抄了兩份,分別給了張神仙和恭王。
他簡單翻過兩頁,但沒有細讀。
“此《講義》如何?”
“絕妙。”張守中低聲道,“我只能想到這兩字來形容了。其中所涉眾多,數算、醫理……還有一些,我不知道該如何歸類,頗有幾分思辨巧趣,其分析又鞭辟入里,總之,鮮少得見,聞所未聞。”
孫北吉略略流露出幾分驚訝——張守中讀書的挑剔他是知道的,能能到他如此高評價的書冊少之又少。
“這么好嗎?”
“是,不過缺點也很明顯。”張守中輕聲道,“這位柏司藥應該是沒怎么編撰過書冊,雖然能看出幾分行文的邏輯,但其部分章節編排之雜亂,用語之晦澀,幾乎讓人讀不下去,我也是硬著頭皮才看完的。”
孫北吉點了點頭,“既是講義,那就得配合師傅的講授教習……我好奇的是,她文中究竟寫了什么,讓守中你這樣擊節贊嘆。”
張守中站起身,將孫北吉又扶回椅邊,細細說起柏靈的書冊來。
他一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那些佶屈聱牙的概念他看一遍也就記住了,不過既然孫北吉問起,他便跳過了所謂的大腦分區、感知覺研究和實驗設計,轉而談起了一項又一項的思想實驗和動物實驗。
張守中先是說起了卡爾薩根的火龍;
然后是塞利格曼的狗;
桑代克的貓;
斯金納的鴿子;
還有哈洛的獼猴……
柏靈在講義中抹去了所有心理學家的姓名,而給他們冠上了諸如“卡氏”“金氏”這樣的名字。
而除此之外,她竭盡所能地敘述了自己知曉的一切。
這些的實驗前后跨越了幾個世紀,它們是人類中最聰明的那群大腦智力的凝結。
這些實驗是如此神奇曼妙,讓孫北吉聽得極為入神。
從費斯汀格的認知失調到阿希的從眾實驗,再到斯坦福的模擬監獄……在張守中的講述中,外面的天色漸漸變得大亮。
孫北吉早已經困意全無,這種心智上的激蕩體驗,在入閣之后,他已經許久未有了。
他隱隱感到,這本《心理講義》似乎將人與人群都放在了一個被觀測的位置。
它竭力摒棄了所有似是而非的詭辯,試圖以一種明確的范式,去理解人心的復雜。
可它本身,又是如此龐雜,如此混亂,充滿了學派之間的攻訐和傾軋。
“這還只是一小部分,”張守中輕聲道,“是書中最簡單易懂的一小部分。”
孫北吉長嘆一聲。
他忽然很想再去一趟恭親王府,將那本《心理講義》的手抄本仔細翻閱一遍。
“閣老現在,應該是能明白,為何我如此相信這位司藥了吧。”張守中笑著說道,“我只等今日中午的謎題揭曉,看她今日究竟是要用何種手段在千人之中搜尋金賊。”
孫北吉點了點頭。
心中能裝下如此天地的人,必不會做莽撞無由之事。
忽然之間,先前那些盤踞在心頭的擔憂與感傷一掃而空。
孫北吉也期待起來。
養心殿里,建熙帝也在紗帳之后,一頁一頁地翻閱著柏靈的原稿,每讀完一頁,他便隨意地將稿紙丟在一旁的地面上。
建熙帝扔一張,黃崇德便俯身下去撿一張。
“別撿了,”建熙帝面色如紙,有幾分不快地說道,“晃得朕頭暈。”
黃崇德退在了一旁,輕聲答了一句“是”。
建熙帝的目光沒有離開書稿,他低聲道,“宋伯宗他們在外面等多久了?”
黃崇德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滴漏,“應該……快一個時辰了吧。”
“讓他們進來。”
一連串輕微的腳步之后,宋訥攙扶著年邁的宋伯宗緩緩步入了養心殿的長廊。
兩人的臉色都帶著幾分低沉。
宋伯宗的懷里抱著一塊扁扁的玉匣,里面放著欽天監對近日彗星襲月的解釋。
這,已經是欽天監給出的第四版解釋了。
這一次,幾乎是宋訥自己拿著筆給他們改了一版,在將三位欽天監監正下獄之后,終于改出了這一版。
兩人跪在了御前。
建熙帝連簾帳也沒有掀開,“怎樣,說吧。”
“回陛下。”宋伯宗輕聲道,“經過……欽天監數十位官員的合力,他們找到了真正的新解,請……陛下過目。”
“朕不看。”建熙帝厭惡地接口,“你直接答給朕聽!”
宋伯宗點了點頭,他顫顫巍巍地從玉匣中取出那張紙箋,佯作仔細地閱讀一遍之后,才輕聲道,“陛下,這不是上天對陛下的懲罰,而是上天給陛下的預警。是臣民之中,有人將對陛下不利。”
宋訥深吸一口氣,“就在……城南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