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三日,恭王一病不起,孫北吉暫時頂了內閣首輔的位置,世子監國,王妃甄氏日夜照顧在恭親王的塌前,一刻也沒有離開。
直到清理戰場的時候,張守中他們才意識到,昨夜的戰場遠不止養心殿一處。
按照宋伯宗的計劃,如果沒有柏靈與衡原君的攪局,他們完全可以在兵不血刃的情況下直接動手。
然而陳翊琮跑了。
時間被拖延,于是在被替換的城防和禁衛軍里,也有好幾支隊伍覺察到了異樣,進而引發了小范圍的戰役。
對這些將領,朝廷自然要嘉獎,但禮部那邊顯然已經快要忙不過來了——新皇的登基和建熙帝的國葬,才是如今的第一要緊事。
而各州府遞來的奏折因為建熙帝的駕崩,已經堆積了好幾日,內閣與司禮監正快馬加鞭地處理著。
內閣的房間里,張守中的臉上還帶著淤青和紅腫,右腳也打著石膏,但他依舊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碌著。
不久,張守中擱下手中的筆,輕聲道,“閣老,給常勝的這封安撫文書,我已經寫好了,你來看看?要是沒有什么問題,等我今晚得了禮部那邊的消息,就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去靖州。”
孫北吉站起身,走到張守中的身邊,接過文書細看。
文書很長,是仿恭親王一貫噓寒問暖的口吻。
張守中在一旁補充道,“其實主要就說了三件事,屈修參與謀反,貴妃墜樓,還有屈老夫人祠堂懸梁自盡并留書一封和屈修斷絕關系。”
孫北吉放下了文書,頗有幾分猶豫,“……有必要說得這么細嗎?”
“這件事不好隱瞞。”張守中低聲道,“與其讓別人傳去什么風言風語,不如我們直接將實情告訴他,才顯得坦蕩,對他信任。
“而且信里也都講清楚了,我們認定屈修被逐出屈家在先,他的母家屈氏一門如今依舊是我大周的忠良。對屈家尚且如此,對常家就更不會有任何牽連——他能懂的。”
孫北吉嘆了一聲。
“我下午已經看了禮部那邊給貴妃和老夫人擬的追封,”孫北吉低聲道,“問題倒是不大。”
“那便好。”張守中也有些感慨起來,“貴妃既有如此膽魄,不論禮部給出怎樣的位份,我都是支持的。”
“我不是在嘆這個。”孫北吉答道。
張守中愣了愣,“那閣老是在嘆……?”
孫北吉想了片刻,“看看貴妃,再看看屈修;看看王妃,再看看王爺……”
還未等孫北吉說完,張守中立刻敏銳地前后望了望——此刻的房間里,現在確實就只剩他們兩人。
“閣老,慎言。”
這一幕似曾相識,只是勸說與被勸說者調換了位置。
孫北吉目光依舊沉靜,“有些話,也就只能和你說一說。當初貴妃尋死,朝臣群情激憤;如今貴妃不僅死了,還抱著祺王一道往生,結果死后蔭封隆盛,群臣盛贊……守中,你不覺得荒謬么?”
張守中顰眉,沉默了片刻,“閣老,你應該是明白這其中的差別,若非貴妃忠烈,如今宋伯宗只怕已經帶著祺王投奔金人……那真是國恥!”
“是啊,我都明白。可那到底是宋伯宗一意孤行,貴妃何辜,祺王何辜?死后的追封又有什么意義呢?”
孫北吉搖了搖頭,抬手道,“……大概我是真的老了。”
一時間,許多話涌上張守中的心頭。
他確實未曾像孫北吉這樣站去貴妃的角度想這件事,他也沒有這個必要——這追封原本就不是為了告慰死者,而是為了安撫還活著人。
比如邊疆的常勝。
但孫北吉這句“真的老了”,忽地就讓張守中一陣鼻酸。
想起建熙帝殯天的那一晚,一眾內閣閣員之中,也就只有他和孫北吉兩人站了出來而已。
“我也不瞞閣老,”張守中壓低了聲音,“每每念及那晚王爺臨陣脫逃的情形……我真是覺得,有君如此,還不如回家種地烹茶。”
孫北吉沒有反駁,他目光微沉,“我也……是真的想致仕回鄉了。”
“……可老天眷顧我大周,還有世子,還有王妃,亦還有你我二人。”張守中望向孫北吉,“閣老若是老了,我又能和誰共濟風雨?”
孫北吉看了看近旁黑發長須的年輕人——或許不能叫年輕人,畢竟張守中也已經人到中年。
但他又確實非常年輕——永遠能看得見灰燼下的火星,破曉的晨光亦或是別的絕境里一星半點的希望。
孫北吉沒有說話,只是用力握了握張守中的手。
有些話他沒有開口,也實在無法開口。
也許往后也再不會有什么新鮮事……
誰又會知道呢。
深夜,陳翊琮坐著馬車回了王府。
因為太過疲憊,他甚至在車里就直接睡著了——他這幾天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坐在內閣的大院中,今晚是他這幾天第一次回家。
為了節省奏折運送的時間,半個司禮監也暫時搬進了這間院子。
內閣左手票擬,司禮監右手批紅,有爭議的再送入里間,由陳翊琮親自過目。
這件事,少年做起來誠惶誠恐。
就在一夜之間,沒有任何過渡,人人都對他唯命是從——這種感覺非但沒有讓他感到任何愉悅,反而令少年如坐針氈。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張師傅前日曾告訴他,唯有在這些事情上永遠保持著警惕和焦灼,才最有可能一直做出正確的決定。
陳翊琮回到王府里,他問了問母親在哪,下人指了指恭親王的寢院。
于是少年打起精神,換了一身衣服去請安。
床榻上,恭王正在睡覺,甄氏則坐靠在床邊,頭枕著床沿,也在休息——而即便是在睡夢中,恭王的手也緊緊扣著甄氏的手腕。
幾日不見,甄氏消瘦了下來,陳翊琮問了問父親房中的婢子,這才知道母親這幾天幾乎是晝夜不曾離開床榻。
恭王只要醒來一見甄氏不在,便會勃然大怒并哭鬧不止,為此甄氏只得時時陪伴,夜里也只能和衣而眠。
陳翊琮聽得心中猛然竄起一股火氣,他徑直上前,掰開了父親在睡夢中依然緊握的手,沉聲道,“父王,孩兒來給你請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