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親王忽地一顫,懵懂中,他感到有力量拉扯了自己的手臂。
甄氏的手忽然松落,讓恭親王整個人都驚醒了過來。
“誰——誰!”他撲騰地半坐起來,卻又驚起了一陣腹中的絞痛,整個人側躺著在床上喘息,“君平……君平!!”
“王爺……”甄氏有些無奈地又要上前,陳翊琮直接擋在了母親前面。
“母妃已經守了父王三天,今晚孩兒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是給孩兒一個盡孝的機會吧。”他轉頭看向甄氏,“您去休息。”
床榻上的恭親王還沒有搞清楚狀況,眼見甄氏要走,他再次捶打起床沿,“不要、不要……我誰都不要!!我只要君平留在這里——”
陳翊琮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看著憔悴又失態的父親,此刻像一個小孩一樣在床上耍賴,只覺得心火更盛。
“父王!”陳翊琮忽地握緊了父親的手,“您睜眼看看清楚我是誰,是我,你兒子!”
恭親王被耳畔突如其來的呵斥震了一下,這才有些恍惚地抬眸去看兒子。
然而,只一眼,他就嚇得渾身僵硬。
陳翊琮的那雙眼睛原本是最像甄氏的。
然而此刻,這樣一雙好看的眼睛里,卻帶著幾分冷漠、幾分不耐煩,還有幾分必須服從的威嚴。
——這樣的眼神,與當年的建熙帝,如出一轍。
一瞬間,一種熟悉的恐懼浮上心頭,讓恭親王整個人都癱軟了下來。
他嗚嗚咽咽地把手猛地抽了回去,整個人都縮進了被子,退到了床榻的一角。
陳翊琮正想坐下來替父親守夜的時候,甄氏拍了拍他的肩膀。
甄氏慢慢往外走,陳翊琮也隨即跟了過去。她先是向房中的婢子再次交代了一遍今夜照拂要注意的地方,并叮嚀若是有什么突發的情況,還是馬上派人去找她來。
“不,”陳翊琮打斷道,“你們來找我。”
甄氏笑了笑,沒有反駁。
母子兩人慢慢往外走。
陳翊琮送母親回到小花園的別院,直到此刻,甄氏才覺察到自己大概是真的已經到了體力的極限。她連讓婢子來給自己梳洗的力氣也沒有了,很快躺倒在了床上。
陳翊琮接過了一旁婢女手里的團扇,拉來一個矮凳在甄氏的床邊坐了下來,有些心疼地看著母親微微有些凹陷下來的眼眶。
“你也去休息吧。”甄氏低聲道,“這幾天你也累著了。”
“不累。”陳翊琮手里的團扇扇得更用勁了,“母妃要一直照顧父王才辛苦。”
“后天就是你父王登基的日子了……”甄氏望向世子,“你這幾天在內閣,感覺怎么樣?”
“……他們都說孩兒做得很好。”陳翊琮答道。
“‘他們’是誰?”
“張師傅,孫師傅,還有好多孩兒以前見過面但不大認識的官員……”
陳翊琮把這幾天在內閣的見聞原原本本地和母親說了一遍,一般只要他說出那人的特點,或是具體的官銜,甄氏就能很快接上這個人的名字。
這一點讓陳翊琮心中著實升騰起一股對母親的敬意。
——母妃真的什么都知道。
“既然做得很好,為什么要皺著眉頭?”甄氏低聲問道。
“以前不是這樣的。”陳翊琮輕聲道,“以前不要說父王,就連國子監的夫子們也經常指出孩兒的各種錯漏,甚至有些地方,就算他們直接指出了,孩兒也不一定當時就能明白,還得回來再想一想。
“所以我覺得這些人沒和我說實話。”陳翊琮看向母親,帶著幾分不快,“他們奉承我。”
甄氏哈哈笑起來,笑得帶起眼角的些許皺紋。
“位置不一樣了,是這樣的。”甄氏平息了幾分笑意,“你現在沒有感覺,但他們已經感覺到了。”
“那怎么辦。”陳翊琮眨了眨眼睛,“我現在要是又錯了,豈不是沒人能攔我。”
“原本就沒有人能攔得住。”甄氏望著陳翊琮。
陳翊琮愣了一下,他猛然想起那些歷史里忠臣死諫的故事,想起那些聽不進苦口良言的帝王和他們最后的下場,不由得困惑起來。
“但史書上……”
甄氏嘆了口氣,向著陳翊琮揮了揮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陳翊琮跪靠到母親的床邊——就像小時候那樣,甄氏輕輕揉了揉陳翊琮的腦袋,“史書都是臣子寫的,從來也沒有哪本書是君王留下的,臣子的眼光……和君主的……到底不大一樣吧?”
陳翊琮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甄氏繼續道,“那些被留在史冊上的錯誤,通常來說……大概就兩種。要么是根上就錯了,沒有做正確的事情,要么是執行錯了,沒有正確地做事。
“君王選賢任能,廣開言路,賞罰分明,都是為了正確地做事,一旦過程里出了什么紕漏,那么通過這些進言,你可以重新排布局面……
“但是這些,都沒有辦法真正幫你,在最初做出正確的決定。
“你知道的永遠是有限的,人心又難以估量,沒有人能和你保證哪件事做下去一定會有好結局。事情如果陷入了爭執不休的局面,那最后拿出來的辦法一定不是最好的,而是最平庸的——甚至是無用的。
“尤其是現在,”甄氏看著世子,又低聲重復了一遍,“尤其是現在……”
“你只能靠勇氣,經驗,還有一點智慧,去試探一條屬于自己的路。”甄氏輕聲道,“所以為臣者犯錯可以挽回,為君者……每一步都有其代價。”
陳翊琮趴在床邊,忽然覺得這話實在有些耳熟。
他有些忍不住地打了呵欠,然后驟然回憶起——是的,皇爺爺也說過差不多的話。
他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皇爺爺也是這樣嗎?”
“大概……是吧。”甄氏眨了眨眼睛,有些話她想了想,還是沒有說。
陳翊琮嘆了口氣,“母妃怎么會懂這么多啊。”
甄氏噗嗤一笑,“我很小的時候,你外公就是這么教我的——上頭看決策,中間看理解,下頭抓執行。”
說起父親,甄氏不由得泛起些微的笑意,她望著床頂說起從前的事。
幼年時父親就常常與她一起讀書,后來大了些,她又被交付了家中錢糧的管理,再后來更是就許多來歷不明的往昔真實卷宗,與父親激烈爭辯……
還有她第一次隨父親一道進宮——
“對了,”甄氏忽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關于衡原君……”
她看向世子——少年已經支撐不住,趴在床邊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