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小了之后,水榭邊的樂聲比先前要清晰了不少,陳翊琮站在原地聽了一會兒,覺得那聲音似乎帶著一些禪意。
這聲音并不是尋常的戲腔,反而帶著幾分孩童的青澀,只是合聲抹去了一些吐字的棱角,叫人有些聽不清唱詞。
“她們在唱什么?”陳翊琮回頭問道。
“回皇上,是百花涯的新曲《春歌》,也不知她們是從哪間佛寺里取的詞,當真是首好曲。”陪同者笑道,“皇上要有興趣,可以移步一觀。”
陳翊琮剛想拒絕,又聽見那人道,“既已唱到了《春歌》,那今晚的歌舞就差不多要結束了,不會耽誤很久的。”
陳翊琮想了想,示意那人在前帶路。
一行人慢慢往南去了。
這一路上,那首《春歌》一直沒有停。
伴奏里沒有弦音,只有緩慢而低沉的鼓聲,反而將童聲襯得更加悠遠,頗有幾分遺世獨立的仙氣。
等走到只有一墻之隔的時候,陳翊琮終于聽清了這些童聲在唱什么。
“春有百花秋有月……”他輕聲和道,“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原來從方才開始就一刻不停的歌聲,只是在反反復復地吟唱這四句話而已。
然而不知為何,這歌聲的反復卻并不讓人覺得厭煩,反而讓人聽得整顆心都靜了下來。
陳翊琮在院外站了一會兒,聽見里頭的歌聲漸漸微弱下去,而后一切又再次陷入了沉寂,他有些不舍地靠近石墻上鏤空的窗,往里頭望去。
他看見臺上站著大約二十來個孩童,她們穿著白色的紗裙,手中擎著一盞小小的花燈。水榭之下的幽深湖面映照著這點點星火,秋雨讓一切看起來朦朧得如同仙境。
先前的鼓聲又慢慢響起來,與之前的低沉暗淡不同,這一次的鼓點要緊湊和磅礴許多,如同戰場上戰鼓的對峙,間或有一兩聲不成曲調的弦音陡然響起,如同這蕭瑟秋風橫掃千萬里的落葉。
兩側的鼓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激烈,就在鼓聲即將攀至最高最強烈的頂點之時,一道清幽而激越的金器驟然鳴響。
似乎是編鐘,又似乎是銅磬,這悠揚的金鳴突然打破了鼓點,在整個院落的上空徘徊回蕩,而擎著燈籠的孩子們則隨即跟上了這樂聲,開口唱道:“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
就像先前的《春歌》一樣,這一首歌也只是在反反復復地吟誦這一句話而已,只是曲調比起先前的歌更富有一些變化。
置身于這樣的歌聲里,陳翊琮覺得整個世界都像是停止了。
“這首是《千江月》,”一旁的人適時地開口道,“也是一道佛謁。”
陳翊琮微微垂下眼眸。
此刻站在臺上的那些孩童大概并不能理解她們口中正在吟唱的歌是什么意思,包括像上一首春歌里的那番閑情……
倘若放去四年前,他大約只會覺得無聊罷了。
然而世事變遷,光陰流轉,他竟也開始會被這似有若無的禪意所打動。
歌中的虛實與遠近,短暫和永恒,都實實在在地落在了陳翊琮的心上。
或許這樣的歌就是應當讓孩童來唱吧,正因為孩童不懂,所以唱得無情。而這無情……陳翊琮有些疑惑了,方才他還為世間事的無情感到寂寥,這一刻又忽然覺得安慰。
“這是百花涯哪家字號排的歌舞?”陳翊琮有些在意地問道。
“哦,回稟陛下,是蘭字號。”一旁的官員輕聲答道。
陳翊琮覺得腦海中似是嗡了一聲。
他猛然回想起柏靈先前的那封奏折,她的折子里含糊其辭,只是說希望這段時間袁公公能幫她掃清一些障礙,好讓她能做一些自己的嘗試。
……這就是柏靈的嘗試嗎。
陳翊琮忽然啞然失笑。
他慢慢伸手,抵靠在墻邊,目光再次望向那些身著白裙的女童。
他應該說什么呢……不愧是柏靈嗎?
相隔著這么遠的距離,陳翊琮看不清她們的五官,夜色下每個人看起來都長得差不多,但她們之中沒有人在笑,沒有人在做表情,她們提著燈籠站在那里,看起來既冷漠,又疏離。
這樣的白裙,他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或許是見柏靈穿過。
“……蘭字號的人來了嗎?”陳翊琮低聲道。
“來了,就坐在下面呢。”隨行的官員遙手一指,陳翊琮順勢望去,卻什么也看不清。
陳翊琮表情復雜,他聽得舞臺上的童聲又漸漸弱了下去,明白這首《千江月》大概也已經唱到了末尾,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
“帶朕去看看吧。朕……倒要見見是什么人能排出這樣的歌舞。”
“是,臣一會兒就派人喊她們來。”一旁的人輕聲道,“不過這地方人多口雜的,皇上若是想見她們,不如到近旁的會客室里,如何?”
“也好。”陳翊琮點了點頭,“……對了,去喊人的時候,不要和她們說要來見的人是朕。”
陳翊琮鬼使神差地開口提了這么個要求,等看見隨行官員臉上的困惑表情,他旋即有些后悔說這個。
在這療養處,負責的官員去傳話,難道蘭字號的人還能不來么。
他有什么好掩飾的……就算是現在不說,見了面不也一樣會知道么。
陳翊琮輕咳了一聲,“……朕是怕會嚇到她們,。”
“哦哦,”一旁的官員恍然大悟,“皇上真是待人寬厚,微臣明白,往后還有一曲,可能還要等上一會兒……皇上若是累了,臣現在就帶您去附近休息吧。”
“不用。”陳翊琮搖頭,他再次望向臺上,“既然只剩一曲了,朕就在這兒聽完。”
舞臺上的小姑娘們放下了燈籠,將里頭的燭盞取出,小心地捧在手里。
蠟燭的光映在她們每個人的臉上,忽地人群里一個稚嫩的聲音先開了口,只是雨這時又大了一些,陳翊琮再次覺得有些聽不清楚。
他將耳朵貼在窗上,而后又只能放棄——隔著雨幕,要聽清女聲的獨唱實在太難。
他只好有些遺憾地站在那里聽著旋律,直到最后的合唱。
女童們不斷重復的歌聲里,他只能勉強聽清最后一句,“讓我們期待明天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