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他曾經獨自將這件事咀嚼了多少次,下過怎樣的決心,又或是對鏡自嘲過多久……
在今晚看見柏靈的第一眼,陳翊琮就明白這件事不像他想象得那樣簡單。
何妨再任性一次?
誰又能攔得住他?
陳翊琮自己也忍不住掩面笑了起來,笑聲苦澀。
這整件事都荒謬極了。
但他終于明白,不論這件事重來多少次,他還是想要把柏靈留在身邊。
倘使她覺得皇宮的籠子太小,那他也愿意為柏靈換一個再大一些的籠子。
柏靈想做什么,都由她去……
唯獨不能放她走。
“你和皇上已經打過照面了?”
回程路上,艾松青的眼睛瞪圓了。
柏靈點了點頭。
“但你還是堅持要繼續留在蘭字號?”
“嗯。”柏靈答道。
馬車里,念念靠在艾松青的腿上,已經睡了過去。
“……上次去程家的時候就有人在猜是不是宮里在找什么人,”艾松青后知后覺地皺起了眉,她忽然恍然大悟“所以那一次真的是皇上?皇上是專程來找你的?”
柏靈不置可否地沉了沉嘴角。
“天吶……”艾松青倒抽了一口涼氣,似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柏靈,你到底是什么人?”
夜風吹起馬車的車簾,柏靈嘆了一聲,“……流落百花涯的可憐人啊。”
“那你為什么不走?”
“這么多事情才剛剛開了個頭,怎么走得開,”柏靈笑道,“這兩天合唱團的效果我很滿意,接下來要推的事情就更多了。”
艾松青有些莫名地望著她,也說不出究竟是驚訝還是感慨。
她嘆了口氣,往柏靈那邊靠了靠。
“那你想好了嗎,合唱團的名字?”艾松青低聲道,“昨天袁公公說,要不就叫小百靈合唱團算了……”
“噫——不要。”柏靈嫌棄地搖搖頭,“是個合唱團就叫小百靈、百靈鳥,太俗了。”
“俗嗎?”艾松青愕然,“而且哪里還有其他合唱團?”
“再想想,再想想。”柏靈堅持道。
兩人為這名字閑談了一路,等回到蘭字號,把半夢半醒的念念捉著洗完臉,已經是深夜。
熄燈之后,屋子安靜了下來,不一會兒,艾松青聽到柏靈那邊又傳來一聲嘆息。
“柏靈還在想什么,不睡么?”
“很累,但是睡不著。”
艾松青換了個姿勢,“……嗯,我也有點,但你明天一早,不是要去給那些新人仆婦做團體嗎?”
“是啊,事情都得一件一件做……得養足精神才行。”柏靈忽然笑了一聲,“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么嗎?”
“什么?”
“我在想,從前看的那些話本,常常在故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冒出一句‘三年后’‘五年后’來,就好比這個場景里主角正在苦讀,翻一頁,就寫到他金榜題名。幾年的艱辛啊……這么一翻頁,輕描淡寫地就過去了。”
艾松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也想有人給你寫個‘幾年后’么?”
“是啊,”柏靈也笑,“這些事情千頭萬緒的,可一件一件去做總能做得完,就是需要時間……”
柏靈閉著眼睛說道。
“那你還不趕緊睡,”艾松青笑道,“夢里什么都有。”
兩人一時笑起來,睡在中間的念念好像被吵醒了,咕噥著說了些什么。
柏靈和艾松青都安靜下來,等到念念再次沒了聲響,兩人才又小聲開口。
“我也不貪,”柏靈嘆了口氣,“直接來個三年后就可以了……”
“三年啊。”
艾松青喃喃著看向天花板。
也不知道三年后,這蘭字號里,究竟會是怎樣的情景呢。
三年后。
大周升明七年,夏。
或許是因為那段時間過得格外艱難,而人總是對痛苦的事情更加敏銳吧。當柏靈再次回憶她剛進百花涯的頭一年時,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只是這三年的時光,卻過得飛快,一切就像是從指縫中瞬息而過的流水,她都還沒怎么反應過來,再回首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很遠。
起初蘭字號里一直設著暗衛,這些人在暗中看守著她的行蹤。柏靈不用追問就知道這些人來自何方,在早先的一段時間里,不論她去到哪里,總有龜爪子或是宮中的錦衣衛在“保駕護航”。
然而這三年下來,柏靈的所行所為,漸漸讓他們放松了警惕。
在蘭字號的后方,大周建起了歷史上第一個婦女救助組織,人們稱之為“蘭馨會”。
這個名字是在剛創建的時候所有人共同投票選出來的,雖然柏靈并不喜歡——它聽起來總是很容易讓人想起“蕙質蘭心”這樣的夸贊,天然帶著某種舊時代女性特有的美德。
賢惠,善良,天真順從,無怨無悔。
但艾松青勸道,這聽起來才像一個正經的、普通的名字,也只有這樣的名字,才能讓那些走投無路的女人稍稍放下一些戒心。
柏靈并不認可這個說法,但最后還是遵從了大家的意見。
蘭馨會所提供的救助主要有兩種,對那些本身就有一技之長、但因各種原因流落他鄉、衣食無著的婦女,蘭馨會負責牽線,在通過考核之后,由專人將她們介紹去平京或平京周邊的工坊。
而對于技藝不夠過關的婦女,則還有第二種選擇,即是接受蘭馨會的正式救助,和蘭字號簽訂三年到五年不等的長約,期間會有專門的師傅教學,幫助她們繼續打磨自己的技藝——但代價是要在右臂上留下終身不能洗去的蘭花刺青。
對于更小、幾乎不能做工的孩子,蘭字號里也有她們的去處。
這三年里,那些空靈而潔凈的童聲合唱俘獲了許多高門大戶者的心。
尤其是在升明四年的秋天以后。
人人都不忘不了那一年的秋天,異族的戰船從平京的南面和東面共同登陸。臨海的炮臺日夜咆哮,傳到平京來的消息一天一個變化,今天有人說“北境失守了”,明天有人說“南邊越州淪陷了”,每天夜里,人們都夢見金賊兵臨城下,攻破了平京的大門,然后血腥屠城。
然而這一切畢竟沒有發生。
北境守住了,越州守住了,平京的東海岸在炮臺的轟隆聲下固若金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