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陰鷙地想到此節,誠王一把搶過郭陶手中的書,在上頭戳出了一個問句:
本王若退,是否便為棄子?
問罷,一雙小眼緊緊地看了過來。
郭陶垂下眼眸。
封皮上飄落了幾粒雪珠,在燈籠的照耀下,慢慢融作微紅的水漬,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輕輕捻動,欲拭而未拭。
誠王終于想通了。
真是孺子可教。
看起來,這位有時候顯得極為愚蠢的王爺,實則也并非一無是處,比如此時。
懂得審時度勢、有自知之明,這個癡肥的男人,終于像個真正的王爺了。也不枉這許多年來,他這個兩榜進士跟著這一位在封地吃土。
郭陶抬起頭,入目處,是一雙瞪得比往常大了好幾圈兒的瞇縫眼。
縱使兩眼瞪到最大,這雙眼睛,還是很小啊。
郭陶感慨地想道。
或許,便是受制于這雙小眼睛,誠王的眼界也始終大不起來。若非經年來有他在旁提醒著、鼓舞著,這位王爺只怕就真的甘愿守在封地,吃上一輩子的土了。
“雖不中,亦不遠矣。”直視著誠王的雙眼,郭陶給出了早就想好的答案。
此一言,便如一根尖針,刺破了飄浮于半空的肥皂泡。
誠王身上的氣勢,陡然一散。
剎那間,方才還怒意勃發的一國親王,已是肩塌背彎、愁眉苦臉,如同垂暮的老者。
本王該如何是好?
他抬起軟塌塌的手臂,有氣無力地在書頁上戳出了另一個問句。
待問完了,再度抬起頭,祈盼地望住他最信重的謀士,似溺水者望向救命的稻草。
郭陶卻似無所覺,只低眉沉思著,片刻后,方憂心忡忡地接過書,以指代筆,戳出了答案:
勢成騎虎、進退維谷。依我之見,合則興、分則亡,以合成勢,方得中興。
極具蠱惑意味的一句話。
誠王的眼睛好似粘在了書頁上,頰邊肥肉有節奏地彈跳著,五官變得猙獰起來。
是啊。
他想。
他其實已經沒有退路了。
因為,那些人已然把他所有的退路都給堵死,只留給他一道前行的出口。
誠王的鼻尖現出幾滴油汗,又或者是雪撲在臉上化成了水滴,他也顧不上擦,只直勾勾地盯著書頁。
郭陶安靜地立在側畔,負手遠眺。
風回雪舞、瓊枝玉柯,無數絳紅紗燈繽紛搖曳,拖動出一道道燦亮的軌跡,與漫天飛雪、無邊夜色間錯著,有一種近乎妖冶的美。
他的胸中亦亮著燭火,灼熱的、激烈的,燒得他雙目都亮起來。
這一刻的他絲毫不曾注意,誠王那張布滿油汗的臉上,劃過了一閃而逝的譏誚。
“先生高見。”誠王開了口,語聲一如他的封號,真且誠。
而與此同時,他攏在袖中的手卻死死捏著一張字條。
那是方才領宴之時,他從魚肚子里吃出來的,上頭只寫了一句話。
確切地說,是一個疑問:
郭先生到底是誰的人?
誠王的手攥成了拳頭,低垂的細眼中迸出火花。
而與這情緒正相反,他的姿態與動作,卻是頹喪到了極點。
“本王……一直想得太簡單了。”他垂頭說道,低落而又苦澀地嘆了口氣,雙足在雪地上來回地倒著,將不安與忐忑表現得淋漓盡致。
“王爺能想出個結果來,我也替王爺高興。”郭陶撫須而笑。
誠王也自抬頭,將那張被汗水或雪水浸透的胖臉,完美無死角地呈現在燭光下。
郭陶于是笑得越發欣慰。
雪不停地下著,燭光投射于地,將這主從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長,那影跡越過皚皚積雪、殘枝山石,直延向那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去。
元日大朝會時,皇城內侍并宮人出宮之事,由光祿寺并司禮監擬折上奏,建昭帝親批了一個“準”字。
因此次出宮人數前所未有地多,故采用分批的形式,自正月初十至上元節,一眾人等分作十撥離開。
建昭帝似是心情極好,正月初二突然頒下一道口諭,著于正月初七人日這一日,在瓊華殿舉宴,以賀新春,并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三位公主并諸嬪妃盡皆出席。
依大齊風習,人日委實不算什么大節日,遠比不得緊隨其后上元節,而人日這天應景的習俗,也不過是戴人勝、贈花勝、吃七寶羹之屬。
只天子既發了話,則這個不大緊要的節日,也變得鄭重起來。而由此亦可知,清空皇城,委實令天子龍心大悅,而這所謂的迎春盛宴,換個角度看,稱之為“送晦盛宴”還差不多。
畢竟,被各方大小勢力割據、漏洞多如篩子眼兒的皇城,終于迎來了改天換地的局面,可不得好生歡宴一番,以示慶祝么?
得此口諭后,別處且不論,但說六宮,那真是熱鬧得緊。
雖說歲暮宴才過去,可那是正宴,除帝后一家之外,夠格領宴的也不過寥寥數人而已。如今陛下卻親口言明,所有嬪妃皆可參加迎春宴,如此難得的機會,任誰也不會放過。
于是,從正月初二起,大齊后宮直是雞飛狗跳,各路神仙妖怪齊出洞,一應衣裳料子、胭脂水粉、香膏芳澤、頭面首飾等等,皆成了諸嬪妃爭奪的目標,期間不知上演了多少出悲歡離合的戲碼,發生了多少場慘絕人寰的爭斗。
紅藥身在噦鸞宮,離著東、西六宮也就一條街,眼瞧著那邊廂鬧得人仰馬翻,她便時常拉上紅梅,兩個人抓幾把瓜子,搬個小板凳縮在角門邊,邊嗑瓜子邊戲。
還別說,這真人演的戲碼,就是鮮活,比話本子那白紙黑字可好看多了。
得閑瞧戲,不得閑時,紅藥也沒那樣忙碌,日子平平順順地,無一事勞神。
宮學里放了假,直到正月十六才復課,三公主除了每日定時的功課外,也無甚大事,唯牽念紅藥這一去,也不知何時再能得見,她心下很是不舍,遂拉著紅藥畫了好幾幅小像,說是要送給她做個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