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兩個的,都不讓人省心。
趙豐原路返回,剛剛路過一棟暖閣,綠樹掩映中走出一名女子,對向而來。她個頭高挑,衣袖細窄,裙擺只到膝蓋,露出雪白的灑腳褲,底下蹬一雙小蠻靴。
她手里還提著一個花盆,盆里的蘭花已經萎了,葉片從底部發黑。
連陶盆帶泥土,至少有十五、六斤重量,她只用拇指和食指就能拈起,仿佛手里提著的只是個輕飄飄的紙殼子。
這副打扮便于行動,沒有尋常裙裝束手束腳的不便,但與趙豐見過的女子都不同,他下意識多看一眼,然后就怔住了。
這女子也看見了他,眼神微訝:“小掌柜,你怎么在這里?”
算上風雪廟,算上燈籠店,兩人這是第三回相遇。
不待趙豐開口,一邊的小廝已經恭聲道:“趙公子為楊姑爺送來遺物,剛剛已經見過了老太爺。”
“楊姑爺?”女子眉頭一挑,“哪個楊姑爺?”
“回九、九小姐。”小廝磕絆了一下,“是三小姐家的姑爺。”
她是太久沒回家了,對親戚也越發陌生,有些只聽過一遍的名字就記不住。女子長長哦了一聲:“原來是三姐夫。”她妙目上下打量趙豐,“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楊夫子的學生。”趙豐輕咳,這女子眼神好犀利,他被看得有點不自在,“夫子在希吉鄉,十余年來都住在我家隔壁。他去世前,委托我代送遺物。”這位九小姐的輩份不小啊,楊夫子都三十多歲了,她看起來不到二十,卻喚楊夫子一聲姐夫。
女子微笑,露出一口皓齒:“你在春明城開燈籠店,也是他的遺愿?”
“那,那倒不是。”趙豐赧然,“那是我家傳的手藝。”只是鄉里沒有親人了,他既已走出來,索性就在這里扎根。
他好奇地看看女子手里的花盆:“您這是?”
“又把花養死了。”她苦笑道,“這些花兒在暖閣里好生生地長了六年,我回來才小半個月,它們就接二連三地死,這是第三盆了!果然什么花草到我手里都活不了。”頓了一頓又道,“聽說葬花是個風雅事兒,我正想去花園刨土。”
聽她說得爽朗,趙豐忍不住笑了:“蘭花本就不好養,未必是你的問題。”
“是么?”她沒好氣道,“那么長壽花和茉莉呢?”
趙豐無話可說。這兩種花生命力頑強,能把它們都養死的也不是普通人。并且這位姑娘看起來對花草還是精心養護的。
正說話間,外頭傳來一陣喧囂。
趙豐還未來得及細聽,女子就指了指大門方向道:“你最好快走,麻煩來了。”
“哦好。”趙豐當即大步往前行去,半點兒不帶猶豫。
女子反覺奇怪:“你就不問問為什么?”她與趙豐并肩而行,速度半點兒也不落下。
趙豐老實道:“你是主人,我覺得在別家作客最好聽主人的話。”
女子哧地一聲笑了。
不過這個時候,喧嘩聲越發響亮,像是有人快步奔了過來。
女子聳了聳肩,低聲道:“啊喲,躲不過了。”
在別人家里,趙豐也不便邁步跑開,只得聽那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后就是個女聲叱道:“站住!”
趙豐腳步不歇,那女聲又補了一句:“前面那小子站住!”聲音很有些凌厲。
少年只好停了下來,一轉身望見個貴婦快步走來,環佩叮當,滿頭珠翠,看年齡也不過三旬出頭。又有一名少女跟在她身邊,看上去有些眼熟。
貴婦面貌姣好,但雙眼紅腫,聲音里也帶著嗚咽:“就是你、你替那個沒良心的送東西來?”
“……是。”她一開口,趙豐立知她的身份:
楊向良的遺孀,風老太爺的三孫女,風靈珊。
她手里捏著一只玉佩,正是先前趙豐交給風老爺子的:“為什么不直接交給我,嗯?為什么要遞給祖父,是不是怕我盤東問西?”
“娘親……”站在邊上的少女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袖,娘親太激動了,根本不理會她。
她眉目清麗,與風靈珊有幾分相像,也正是昨日在街上遭遇搶劫的姑娘。當時趙豐聽九小姐喚她為“清瑩”也并沒有放在心上,天底下同名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哪曉得今日居然也在風府見面。
那即是說,她是風清瑩,夫子特地提到過的女兒。
不過這會兒趙豐沒功夫同她搭話,因為風靈珊站在這里就有香氣隨風撲面,他鼻子癢得很,趕緊后退半步,暗道這位師娘性子厲害。
見少年退開,風靈珊再度欺近,激動道:“那死人拋家棄女十年,是不是在外頭另外找過女人?”
趙豐雙手連擺:“夫子潔身自好,不、不曾……”說到這里再忍不住,趕緊偏頭打了個噴嚏。
太香了,他自來受不了脂粉的濃香。
眼看風靈珊的手指快要戳到趙豐臉上,邊上的九小姐看不過去了,上前一步,伸臂將風靈珊隔開,“三姐,稍安勿躁。”
她的聲音冷清,甚至帶一點命令語氣。旁邊的下人們暗道一聲不好,風靈珊的脾氣向來不佳,眼下又是情緒激動。
可她并不生氣,反而聽話地順勢后退一步。
趙豐下意識看了女子一眼。方才小廝稱她九小姐,而她喚風靈珊為三姐,長幼有序,風靈珊比她年長,為什么反而不敢頂嘴,并且好似對她有些敬畏?
女子又道:“人死不能復生。”
就是這句話,讓風靈珊像是被戳破的氣球,氣勢一下萎靡,豆大的淚珠卻嘩嘩淌了下來。
她對楊向良還存著感情,就算日也恨夜也恨,想到從此天人永隔,再不相見,突然就情難自已。
今后,連可以恨的人都沒有了。
趙豐心里也自難過,眼眶悄悄發紅:“師娘,請節哀。”他既然喚楊向良為師,那么的確應該尊稱風靈珊一句師娘。
那九小姐在邊上看得一呆:這男人莫不是要哭?娘滴個乖乖,這么愛哭的男人,她還是頭一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