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十七娘眼珠兒一轉,笑嘻嘻的說:“你不得空沒關系。我閑得很,我來找你。”
辛夷十分不耐的蹙起眉頭,“樓娘子請自重!”
自重二字一出口,樓十七娘在馬背上晃三晃。她是樓大將軍的老來女,上頭有六個哥哥,從她一落生全家上下就不知該怎么寵她好了。
樓十七娘天生好動,片刻都坐不住。樓大將軍給她請了數位教導女工,琴棋書畫的老師,都沒能把她這塊璞玉雕琢成器。樓十七娘只一樣不用樓大將軍操心,那就是習武。
樓大將軍便認了命,請來軍中的能人教樓十七娘兵法陣法等等制敵的本事。
素日與樓十七娘玩的好的都是男孩子,她也不把自己當成嬌滴滴的小娘子。
樓十七娘一見到辛五郎,認定這人就是她心尖兒上的人了。她性子直爽,不會拐彎抹角,相中了就是相中了。至于相中了以后要怎樣,她就沒主意了。
既然沒主意,那就一起玩唄。騎騎馬,打打獵,比比拳腳劍法,不挺好的么。
兩情相悅的男女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吧。
可辛五郎卻說,要她自重。
自重……
換句話說就是辛五沒相中她?!她哪點不好了?
論箭術,論武功,論排兵布陣,她樣樣都是拔尖的!
樓十七娘倔強的撇撇嘴,反問道:“辛郎君說話好沒道理,朋友邀約,怎么不自重了?”
言下之意,你又不是不跟好朋友一起玩,我都死乞白賴的約你了,你還給我來這套?
辛夷冷著臉,回答:“男女大防。”
樓十七娘不屑的嘁一聲,“心中有明月,無需防備,亦不會逾矩。我誠心與辛郎君相交,磊落軼蕩,世人若看不慣,那便是他們肚腸污穢,與我們半分關系都無。”
話說的豪邁又好聽。可樓十七娘委實心虛。她自己知自己事。辛五郎是讓她怦然心動的那個人,怎會不懷半分雜念的與他往來?不過就是借著玩耍的名義,多與他見上幾面罷了。
若是別的小娘子,辛夷說到自重和男女大防,必定羞慚的無地自容。樓十七娘的反應跟正常人不一樣。她不羞也不惱,還教訓辛夷要坦蕩,要磊落。咱倆去校場騎馬射箭,旁人敢亂嚼舌根,就是他們臟心爛肺,非得把人往壞處想。
什么跟什么啊這是?
辛夷撩起眼簾,直視樓十七娘,淡然說道:“辛五有心上人了,未免她多疑多慮,辛五斷不能與樓娘子有半分瓜葛。抱歉,抱歉。”
有心上人了?!
樓十七娘好似被雷劈中一般,呆呆怔怔不知所措。待她回神,哪還有辛夷的影子?
送小勝子上學的佟掌柜恰巧目睹了這一幕。
小勝子仰起臉,似懂非懂的發問:“阿娘,先生的心上人是不是有病?”
佟掌柜啐道:“去!胡說什么?”
小勝子搖頭晃腦的唱誦,“心之不養,而多郁多思,多疑多慮,即日餌良藥,亦何益之有”
佟掌柜一愣。
這小子什么時候滿嘴之乎者也了?
小勝子小臉兒緊繃繃,端起夫子的架勢,“所以說,先生的心上人有病!得治!”
樓十七娘失魂落魄的回到大將軍府。剛進門,大將軍樓海光單手扶腰,聲如洪鐘的喝住她:“十七!你去哪兒了?你六哥在校場巴巴兒等你一早上,也沒見你人影兒。昨兒你可是應承的好好的,跟他學九節鞭,這么快就忘干凈了?人無信則不立!你啊,該罰!”
樓十七娘小聲回道:“阿耶想怎么罰就怎么罰,十七絕無怨言。”說著話,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樓海光大駭。
樓家人流血不流淚啊!他家小十七跟外間那些嬌滴滴的小娘子不一樣,縱是練功累了受了傷,她都不哭。
“十七,有人欺負你了?”樓海光邁開大步,到在樓十七娘面前,“是哪個不長眼的市井兒欺負我家小十七?你跟阿耶說,我帶著你的哥哥們,給你討說法去。”
樓海光緊了緊護腕。替閨女出頭,打架也打的名正言順!太好了!這身老骨頭總算能松快松快了!
樓十七一頭扎進樓海光懷里,哽咽道:“阿耶,辛五說他有心上人了。”
辛五?哪個辛五?
樓海光濃眉一皺,繼而一松,“哦,辛相公家的五郎君?”
“嗯,就是他!”
樓海光摸摸樓十七娘的額頭,柔聲問道:“你不是不喜歡他么?為何要去找他?”
樓十七娘在樓海光身上蹭了把鼻涕,仰起臉,可憐巴巴的說:“他贏了封家班的花燈,我就好奇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今兒一早我去路上攔他,跟他說話來著。說著說著,他就說自己有心上人了!”哇的一聲,又哭了。
原來是神女有意,襄王無夢。
他要是山匪就好了,直接把辛五給閨女綁了來。敢不從就剁了他!
可惜他不是!樓海光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當山匪比當大將軍更過癮。
“有就有了唄。他那種有眼無珠,見識淺薄的小子,哪分得清香臭?都城比他好的郎君有的是,阿耶給你尋個比他好一百倍的!”
樓海光布滿老繭的大手捧起樓十七的臉頰,聲音軟和,“我樓海光的女兒還愁沒人要怎的?”
樓十七垂下眼簾,“阿耶,辛五就是頂頂好的了。比他還好的,都城能有么?”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要不是她死活不肯,沒準兒現在兩家都換庚帖了。
樓海光不忍心埋怨樓十七,拍著胸脯保證,“你放心!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大活人滿地跑。阿耶能給你尋摸一籮筐,你信不信?”
樓十七吸了吸鼻子,沒應聲。
辛五郎有了意中人的事體,長了翅膀似得,沒到傍晚就傳的街知巷聞。
樓十七娘當街阻住辛五郎去路這檔子事,反倒不那么顯眼了。
“我就說他是個混賬玩意兒。長得好怎么了?不還是個沒良心的小白臉?”燕三娘手握長劍耍的人眼花繚亂,唰唰唰的往墨竹上招呼。竹葉跟下雪似得掉的滿地都是。
白小乙單腿搭在條凳上,一手拿刀,一手拿軟巾,邊擦邊說:“師父,這話您可別在大娘子跟前兒說,省的她難過。”
“我知道!”燕三娘收了勢,望著眼前光禿禿一根桿兒的墨竹,滿意的點點頭,“嗯,順眼多了。”
白小乙頭也不抬,又道:“別讓我再看見辛五,否則,哼!我絕饒不了他!”
“你少惹禍,對那種人不搭理就完了。我倒要看看,他那心上人是個什么貨色!”
白小乙磨牙鑿齒,憤憤道!“肯定不如咱們大娘子!”
“誒?香玉香梅那邊都知會一聲,辛五這事斷不能傳到大娘子耳朵里。”燕三娘叮囑完了,還是不放心,把劍丟給白小乙,“我過去跟她倆說。”
一石激起千層浪。
心上人這三個字,投進丞相府,猶如冷水入了油鍋。
“你居然不聲不響的私定終身?五過,你太讓我失望了!”辛重痛心疾首,手指顫顫指著辛夷,“你說!究竟是誰家的小娘子?嗯?”
阿甲立在墻根,整個人縮成一團,連氣都不敢喘。
郎君啊郎君,您千萬得挺住啊,不能把姜大娘子說出來,否則……
阿甲欲哭無淚。否則他就不知能被賣到哪兒去,此生跟香玉姐姐再無機會相見了!
辛夷剛回府,就被辛重叫來跪著。他招誰惹誰了?那樓十七跟個女山匪似得,怎么就沒人管管?
辛夫人反而氣定神閑,“小白,你先坐下。我與你說說這事的前因后果。”
嗯?什么前因后果。
滿朝文武都知道辛五在外有了相好,他這個當老子的最后一個才得著信兒。今兒下晌,他與戶部幾位同僚正議事呢,禮部的傅尚書一臉壞笑進門就道恭喜。
辛重還以為皇帝陛下又賞他好東西了,想去謝恩來著。
真真豈有此理!
“坐呀!”辛夫人怨怪的瞟他一眼,“今兒早,五過去學堂的路上被樓十七娘攔住了。”
辛夫人雖在內宅沒出去,外間的事卻是比辛重知道的清楚。皆因事關自家主子,下人們盡了心的打聽。細枝末節不說分毫不差,那也是八。。。九不離十的。
辛重回想回想,貌似傅尚書提過一嘴。他光顧著生氣了,沒認真聽。
“樓十七娘讓五過去找她玩,五過不愿意。”
“誒?樓十七娘不大矜持呀?”辛重頓覺后怕。樓十七娘敢當街攔住俊俏的小郎君,還讓小郎君去找她玩,這已經不止不矜持了,而是不自重了呀。老樓怎么教女的?
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樓十七娘非得跟五過攀上關系,五過沒有辦法,這才說自己有心上人了。”
阿甲松了口氣,趕忙接道:“郎君說完,樓小娘子當場就傻了,嘴巴張的老大,七魂丟了五六個呢。”
“是這么回事呀?我還當五過跟人家……”辛重怒火全消,擺擺手道:“算了,算了,這事不能怨五過。明兒個我去找老樓,說說這事。”
“說什么說?”辛夫人白他一眼,“五過受了樓十七的調,,戲,你還去找樓大將軍做小伏低怎的?”
調……戲?
辛重瞅瞅自家俊朗瀟灑的五郎君,氣焰矮了大半截。
這么漂亮的兒子被玩關刀的小娘子調……戲也有可能。
辛重當即豎起眉眼,悲憤的攥緊拳頭,“哼!我找老樓算賬,決不能讓五過白白受了委屈。”
辛夫人輕飄飄的問一句,“你打得過人家么?”
辛夷實在聽不下去了,輕聲咳了咳。
喲,自家兒子還跪著呢。
辛重歉疚滿滿,“阿甲,快扶五郎起來。不管打的過,打不過,總是要跟老樓說道說道。之前他還有意將十七娘許給五過,照這么看,虧得沒應承。”
辛夷在圓凳上坐下,輕輕揉著膝頭,神思卻是飄到姜大娘子那去了。
他對樓十七說自己有心上人的時候,腦子里想的就是姜大娘子。
哪怕吉祥如意燈沒了,她也是他的心上人。
那盞燈不過是件俗物,沒了就沒了。大不了他再尋一件有意思的送她就是。而今最主要的是,說服父母接納姜大娘子和姜家。然后,就讓媒人正大光明的去提親,風風光光的把她娶進門。
現在說,顯然不行。時機不對。
辛夷暫且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對辛重說道:“樓小娘子是巾幗不讓須眉。她并無惡意。經過這次,應該不會再來找我了。父親不必為此事,傷了同寅情誼。”
辛夫人也勸,“打也打不過人家,就算了吧。藍府尹六個閨女,樓大將軍有六個兒子。不管是單挑還是群斗,咱家都占不著便宜。”
辛重鼻子都要氣歪了。
當朝宰相跟當朝大將軍打群架,大秦國還要不要臉面了?
“行了,別說了。我心里有數。”辛重話鋒一轉,道:“我和老樓好歹也是多年的交情。出了這樣的事體,再見難免尷尬。要不就先告兩天假,等外間傳言慢慢淡了,我再去上朝。”
辛夫人一聽就樂了。
“那感情好。趁你得空,幫我畫幾張繡樣,我沒你畫的細致。”
辛重老臉一紅,朝辛夫人擠擠眼。意思是當著兒子的面別說這個。
辛夷知道自己礙事了,趕緊起身告退,出了綴霞院。
轉過天,唐煉下了朝,換下朝服,坐在大興殿里生悶氣。
“你說說,小白和湛清倆人什么意思?一個稱病也就算了,居然兩個都稱病。他倆是不是昨兒一塊喝大酒,醉的不省人事了?!”
該死的,喝酒怎么不找他呀?!宮中酒窖存著滿坑滿谷的好酒,燒熱了泡澡都行!
“大家,您消消氣。”平喜端來茶點,“您不知道,他倆是這么回事……”
平喜手舞足蹈的將樓十七娘與與辛夷之間的對話重演了一遍。看的唐煉眼睛都直了。
平喜說罷,唐煉的點心吃完了,茶也喝光了。意猶未盡的擦擦嘴,“沒看出來小十七是個膽子大的。”
哪個進宮不得裝裝樣子?
平喜笑道:“許是辛相公和樓大將軍都怕見了面不得勁,所以才告假。”
唐煉嘿嘿樂了,“你替我想著點,等辛五休沐那天,宣他進宮一趟。我倒想問問,他那心上人怎么個好法。”
平喜唯唯應下,心道:哪來的心上人吶,就是為了糊弄樓娘子扯得謊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