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高興了一瞬,愁緒涌上平喜心頭。
“大家,辛郎君方才不是說不再肖想人家小娘子了么。他怎能再去找人家呢?”
唐煉笑道:“你也是從十五六的年紀走過來的,怎么就不懂少年郎的心思呢?你不叫他往東,他偏就往東,你叫他向西,他半步都不挪動。若是我叫他跟人了斷,他真就斷了。那他對人家也沒多少真心。反過來,他若是去尋人家,道明自己的心意,說不定這事還有一線生機。”
平喜深以為然的點點頭,“大家英明。”
唐煉卻是嘆道:“哎,莫眼饞那冰人的紅包燙手,說實話,這真不是個容易的差事。”順手抄起茶盞,“知道是誰家的小娘子了,也不能輕舉妄動,得從旁觀察觀察德性如何。若是家世差點,德性上佳也可。以后入了辛家的門,孝敬翁姑,盡心侍奉夫君,我出點力氣也是值得的。”
辛夷騎在馬上,游魂似得,沒了神思。
皇帝陛下說的也對。姜大娘子不曉得他對她的心意。以后嫁娶由她,說不定能有段美滿姻緣。辛夷強打精神,嘆道:“行了,就這么辦吧。”
阿甲多嘴問道:“郎君,您說的哪樁事體?”
辛夷兀自喟嘆,沒精打采的回一句,“哪樁都不是。
郎君心里存著事兒!阿甲瞅瞅他沒吱聲。
怎么又是這副模樣?皇帝老兒到底跟郎君說什么了?
阿甲心里直犯合計,又不敢問。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不知不覺走到了彩霞街的街口。
時近晌午,日光充沛。
辛夷兩眼微瞇,恍惚間,一串清脆的鹿鈴聲在耳際繚繞。
那日,他就是從這兒一路尋她尋到了金光門。
倩影流浮,恍若隔世。
可嘆她都不知自己心意,這段沒有起始,亦沒有結尾的脈脈真情就灰飛煙滅了。
不行!
不甘心!
哪怕皇帝陛下勸他,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姜大娘子嫁給旁人。
辛夷打定主意,立刻撥轉馬頭,“我去趟四寶巷,你先回去!”話未說完,人已經在丈許開外。
阿甲一張臉擰成了苦瓜,“我的天老爺!郎君又去找姜大娘子了!這、這都什么事兒呀?!”
辛夷跟箭離了弦似得,一路到在玉蘭齋,翻身下馬,徑直往里走。
壽兒和栓兒趕忙上前打個千兒,“辛郎君安好,您想要墨硯,還是紙筆?”
“我找你們東家!”
“東家?”壽兒擰眉發問。鋪子里的事體都是佟掌柜打點,鮮少有人一來就找東家。莫不是筆墨不合用?
不能吧?自家的東西他最清楚不過。紙筆墨硯不說是都城頂尖的,那也差不多了。再看辛夷小臉蛋紅撲撲的,焦灼中帶著些些羞赧,不像是來興師問罪的。
“姜大娘子,我找你們姜大娘子。”
栓兒和壽兒兩個人對視一眼。
人家指明要找大娘子,該不會真是用著不趁手吧?
壽兒素來圓滑。他向辛夷深施一禮,恭恭敬敬的說道:“辛郎君,我家大娘子今兒個啟程去往暮雪山莊探望外祖,得些日子才能回來。您若有事,與我們掌柜的說也是一樣的。小的這就給您請去。”
說著,邁步要走。
辛夷擺擺手,“不用,不用。”
她去暮雪山莊了,那就去暮雪山莊找她。
壽兒還想再與他客套客套,辛夷已經翻身上了馬背,絕塵而去。
“辛郎君怎么回事?前次他來,我瞧著挺穩當的一個人吶。”栓兒撓撓頭,大為不解的說道。
“嗐,人都是會變的。尤其辛郎君有了心愛的人兒,肯定跟以前不一樣了唄。”
栓兒白他一眼,“你就扯吧。”
辛夷剛出四寶巷子,和阿甲走個對臉。
“郎君……”
阿甲往辛夷背后瞅瞅。還好,燕女俠沒追出來打。
“我去莊子上轉轉。你回去替我跟母親說一聲。”
去莊子作甚?
“郎君……”阿甲沖著辛夷的背影大喊:“小的隨后就到——”
喊完了,阿甲突然醒過味。
姜大娘子去暮雪山莊了!怨不得燕女俠沒在呢。
哎!自家郎君也是越來越不省心。他就是個普通小仆,領一份月錢,辦好幾份差事。除了侍奉郎君,還得幫郎君在夫人和相公面前遮掩。一個不小心露了餡,遭殃的是誰?不還是他么?
轉念又想,去莊子就能見到香玉姐姐了呀!阿甲登時精神百倍,暗自掂量著說辭,奔回丞相府。
姜妧到在暮雪山莊時天都擦黑了。
“山莊里什么都有,你帶這許多東西來作甚?”呂甫望著前廳堆成小山似得禮盒,有點哭笑不得。
姜妧吃著自家產的竹葉茶,“外祖父有,是外祖父的,這些是福兒孝敬您的。”
呂甫笑了笑,沒說話。
姜妧花錢向來有節制,不會大手大腳沒個底限。從眼前這堆東西,呂甫猜姜妧定是心里不大痛快。
罷了,要是花錢能買高興,那就花唄,又不是供不起。
沒多會兒功夫,婢女們魚貫而入,捧來熱氣騰騰的湯餅,并幾樣時令的鮮蔬小炒。
呂甫親自給姜妧盛了一小碗湯餅擺在她跟前,“餓了吧。今兒夜了,你湊合吃碗湯餅填飽肚子,明兒我命人給你烤兩只肥鴨子。”
姜妧歡聲應了,邊吃邊問:“前些時候,您救回的那位娘子的傷好了沒?要是好了,給些盤川叫她上路吧。”
她唯恐呂甫救回的是只白眼狼,與其日防夜防,倒不如早早送走了安心。
“她吖,昨兒不聲不響的就走了。我是想給她點銀錢傍身。可她不辭而別也就沒有辦法了。”呂甫甚是憂心的說道:“那位娘子是個要強的,只字不提自家的遭遇。婢女給她換藥,她就算疼也忍著一聲不吭。可惜她是魔道中人,若當初走的是正途,定是俠義之士。就像你三師父那樣。”
“興許是讓魔宮的人騙去的。”姜妧住了筷子,捏緊帕子印印唇角,“那位娘子本心不惡,身處魔宮也好,正道也罷。都不能是個壞透腔兒的。”
呂甫點點頭,“福兒說的是。”他望著出落的愈發婷婷的姜妧,不由得想起了愛女寶珠。
外孫女肖似寶珠,不止五官樣貌,就連神態做派也像的十足十。
要是寶珠還活著該多好啊。
呂甫兀自思量,姜妧又添了幾箸湯餅,“三叔從書上抄了幾個藥方,等拿給鐘先生瞧瞧,看看哪味該增,哪味該減。入秋了,適宜溫補。讓他這就給您操持起來,身子調養好了,入冬以后少染風寒,少受苦痛。”
“你三叔有心了。回去替我謝謝他。”呂甫慈愛的撫了撫姜妧的發,“其實我這是心病,什么時候你阿娘的尸身全乎了,我這塊心病就能了了。”
姜妧想了想,道:“若不然,我這次回都城,去求藍府尹,請他幫忙尋一尋?”
呂甫失笑,“衙門辦案自有衙門的規矩,你動動嘴皮子,人家就能聽你調派?這事你不要理,翻過年來,我再出錢懸賞。從五千貫,加到一萬貫。”
呂寶珠出事時,呂甫拿出五千貫懸賞過一次。當時有不少蒙事的借機撈好處,鬧騰的沸沸揚揚,不得安生。以至于十多年后,姜老夫人重提此事,仍舊心有余悸。
姜妧色容一滯,連聲阻攔,“外祖父使不得,使不得呀!您上次懸賞惹來不少招搖撞騙的,這回加了碼,眼熱的混混肯定更多。這事還是交給衙門查訪穩妥些。上回藍府尹不是把我喚了去么?我看他面容慈善,白捕頭也是個古道熱腸的,您這一萬貫與其給了不知根底的,倒不如叫白捕頭他們掙了的好。”
“古道熱腸也好,面容慈善也罷。我只知道你阿娘身故,三大司明知道此事與魔道有關,卻合力剿山匪,一路剿到了常州。那會兒他們要是想查還容易,到了現在,證邪宮成了氣候,他們能重開卷宗,為我那苦命的寶珠伸冤么?漫說伸冤,就是你那妹妹的下落都沒半點音信。捕快辦事但求無過,倒不如東岳觀的凌仙姑,和你三師父鐘先生盡心盡力。”
“也是的。凌仙姑數次去探證邪宮,稍有差池就有去無回了。”姜妧默了默,道:“這錢給凌仙姑不行么?”她唯恐呂甫受了小人的蒙騙。但她也知道呂甫肯定是要把這錢撒出去的。凌仙姑好歹是熟人,知根又知底,不似那等宵小之輩。
呂甫只是笑。
他每年捐給東岳觀的銀錢不計其數,為的就是報答凌仙姑當年送福兒回家的恩情。
這些事他都是悄默聲的做,從不對姜妧提及,姜妧自然不知。
“好!就依福兒的吧。”
這筆錢有了去向,姜妧松口氣,吃罷湯餅又與呂甫閑話片刻,便帶著香梅等人回到她的瑤華院。
瑤華院比她在姜府的鎏華院還要氣派。呂甫甚至專門為她修了座湖心亭,專供夏日賞荷消暑之用。
到了秋時,夜晚寒涼。湖面上起了重重水霧,迷迷蒙蒙,宛如幻境。
姜妧站在湖邊怔怔望著黝黑的水面不做聲。
香玉提著燈籠,催促道:“大娘子,快回屋去吧。早早歇息,明兒您一睜眼就有香噴噴的烤鴨子吃。”
光是想想就流口水。
姜妧的心思沒在烤鴨子上頭,她吐了口濁氣,悠悠說道:“阿娘的模樣,我都記不清了。”
原來是思念亡母。
香玉暗恨自己嘴拙,不知該如何安慰。
辛夷憑著一腔意氣駕馬狂奔到了暮雪山莊門前。望著緊閉的大門,辛夷頓時冷靜了許多。
見了面與她說什么呢?難道要將自己的心意統統訴與她知道不成?她知道了又會作何想法?
辛夷把馬拴好,繞著墻根慢吞吞的往前走。走著走著,仍不甘心。
既然都到這兒了,哪怕遠遠瞧她一眼也是好的。
辛夷狠狠心,腳尖輕點躍上墻頭,就近尋了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縱身跳了過去。
他上次來是白天,現在天都黑透了。整座莊子靜悄悄,間或傳來幾聲犬吠。
辛夷第一次做這等私闖民宅的勾當,一顆心好似擂鼓,噗通噗通跳個不停。
莊子里也有巡夜的家丁。提著燈籠七八個結成一隊。
辛夷小心翼翼的避開他們,逐個院子尋了過去。
約莫半個多時辰,辛夷到在一處與別不同的院落。
這里栽種的花草都是極其名貴的,還有人工湖,湖上起了座小亭子。
辛夷心下稍定。呂老太爺十分寵愛姜大娘子,想來就是這里了。他隱在樹叢中,冷丁兒聽見有人說:“阿娘的模樣,我都記不清了。”
姜大娘子!
他認得她的聲兒。
辛夷一高興差點現了身,萬幸心念一轉。不對呀,他這是偷偷摸摸闖進來的,大搖大擺的出去,姜大娘子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辛夷兀自后悔。為何現在才想起這些,早知如此,就該明日遞上拜帖求見呂老太爺,再叫阿甲尋個便利去與香玉傳話。雖說迂回,好歹穩妥。哪像現在,進退兩難。
罷了,罷了,左右人都來了,聽聽姜大娘子說些什么也好。
辛夷透過茂盛的枝葉縫隙向外望去,但見燭光昏黃,映出裊裊娜娜一個背影,如水墨畫般賞心悅目。
香玉忖量片刻,道:“老太爺那里一準兒能有夫人的繪像,婢明日一早就去給您討來。”
辛夷陣陣心疼。姜大娘子的身世著實可憐。她沒了母親的時候,才兩三歲大。之后就是好幾年說不了話,跟癡兒沒什么兩樣。萬幸家人不棄。
姜妧搖搖頭,“不好。我不想外祖父憂心。他為了尋回母親的頭顱,不知花費了幾多銀錢,最終卻是一無所獲。他要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想到懸賞萬貫。可即便我們拿得出一萬貫,又有哪個真能接這差事?”
“大娘子,要不咱們回去之后,求求藍府尹吧。婢瞧著,藍府尹還成。”
“外祖父說的沒錯,衙門辦案自有章法。要想讓他們重開卷宗,再查母親的案子,屬實不易。”
聞言,辛夷擰起了眉頭。
呂氏的案子,他明里暗里的沒少打聽。皆因與魔道有關,彼時統領三司的官員們不想惹的一身騷,索性避重就輕剿山匪。剿著剿著,這事就淡了。
真是一群可惡的老滑頭。
辛夷暗自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