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的聲音輕而鄭重。
此時立在門外不遠處的南俠展昭,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即便死去的姑娘們時時刻刻掛在心里,而他們開封府至今為止,尚未查清整件事情的始末,可聽到一個武林人士,放棄私刑,口中說起律法,他心中不禁深感寬慰。
多少年來,展昭在廟堂與江湖中左右為難,他只為心中公義,放棄自由自在的生活,心甘情愿地戴上鐐銬,輔助包青天為這升斗小民們的平安順遂盡上一份心力。
他自是不悔。
可江湖是那樣的江湖,他曾經的朋友們少有能理解他的,夜深人靜時,展昭總免不了有些惆悵。
他還是希望江湖上的小伙伴們,多多少少能理解他一點。
他能明白江湖人那顆向往自由的心,可如果連律法都能輕易漠視,尋常百姓們在這世間生活,豈非連一丁點的安全感都沒有?
房間內的書生同余娉,卻全然沒明白道士究竟是什么意思?
余娉每一根毛發都因為撲面而來的殺氣而顫抖著。
書生卻是勃然大怒,輕輕扶起余娉,低頭看著余娉臉上的傷,又是心疼又是憂傷,他忍不住恨恨道:“果然是你們,你們藥王莊還想怎樣?娉兒是你們家的使女,就能隨意打殺?還有沒有王法?”
一剎那,他忽然感覺胸腔中豪情萬丈,閉上眼把余娉摟在懷里,厲聲道:“玉英已經瘋了是不是?是啊,她殺了那么多人……你去告訴她,如果玉英要殺娉兒,就先殺我,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決不允許有人傷害娉兒!”
余娉淚水撲撲落下,很快就打濕了他的衣襟,簡直像灼燒一般,燙得他心頭一跳,書生猛然抬頭,聲音卻是柔和下來:“我相信玉英的本質是善良的,她現在誤入歧途……”
話音未落,書生忽然感覺哪里不對。
道士人已不在屋里,而是站在門口正同展昭說話,兩人不知說了什么,道士還是一副謫仙模樣,展昭的神色卻平和溫暖。
兩個人都不曾看他。
他剛才那些慷慨激昂,除了他和余娉,竟是沒人來聽。
書生聲音戛然而止,不禁惱怒:“藥王莊竟連一介仆從都如此高傲無禮,玉英也不見管束,怪不得如今生出這等禍患來。”
道士很隨意地回首,面上隱約露出些莫名,回頭沉吟片刻,認真同展昭商量:“這人覺得我無禮,那我認真還一下禮,是他自己要求,應該不能算我違了大宋律?”
展昭急忙道:“那還是要算的。”
道士頓時有些失望。
展昭見他這般表情,都不由有些愧疚。
道士蹙眉,仿佛依舊有些不甘心:“不如我,江湖中人快意恩仇一下,你們開封府當沒看見,莫要讓主人知曉?”
展昭差點答應他,但——還是不行。
道士心下嘆息,面上有些不太高興,回身一揮袖。
余娉登時吐出一口血,臉色慘白,霎時間體內寶貴的靈氣潰散,她面上先是不敢置信,緊接著便是狂怒,臉上有一瞬拉長變尖,嘶聲破口大罵:“爾敢!我的靈氣,我#*#……我的修為……混賬,王八蛋,你可知我是何人?竟敢這般傷我!阿爹會為我報仇,你完了!”
道士蹙眉,肅然對展昭道:“這小狐貍殺人挖心,犯在開封府,便先交由你們開封府依律處置,處置完我再拎她回藥王莊向主人復命。”
“她太吵,你快弄走。”
道士面上隱約露出些煩悶,卻還是耐心道,,“放心,這狐貍修為已封,與尋常人無異。就以她那點心性修為,想破我封印,轉世重修到更快些。”
不過寥寥數語的工夫,外面便嘈雜聲四起。
不多時,展昭一揚眉,一向冷靜的表情也倏然變色,漸漸有一點喜悅和釋然凝固在眉宇間。
“失蹤的四位姑娘找到了?”
道士點頭,很隨意地看了臉色越發難看的余娉一眼。
“若不是為了省些找人的力氣,何必讓她跑一次。”
展昭一下子笑起來,眼見書生和那位女郎愕然瞪他,他心中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真的很高興,著實藏匿不住。
道士莫名看了看展昭,忽然轉頭看向青色的圍墻之外,神色間漸漸流露出幾許嘲諷。
卻見屋里余娉掙扎著向外走了一步,卻是相當忌憚道士似的,又縮回去,神色萎靡,全無剛才牙尖嘴利,滿口污言穢語的模樣,本來清秀的臉龐,越發楚楚可憐,期期艾艾地叫:“阿爹,阿娘!”
她叫得凄涼,就在客棧圍墻外不遠處的兩只老狐貍,卻是滿身冷汗,心慌意亂。
“這是哪里冒出來的高手?哪位仙家下凡不成?”
打扮得像一中年文士的老狐貍,目光閃爍,心中焦慮,就剛才神識稍稍碰觸,對方根本不曾反擊。他就如整個撞上了冰川,連血都凍住一般。
有一瞬,他以為自己一只腳進了黃泉。
女兒還向他求救?他去找誰求救去?
“哎,我早說慈母多敗兒,讓你不要老是縱著娉兒,現在怎么辦?她闖下那么大的禍,被如此高人盯上,還能有好?”
另一位容色絕艷的女子哭道:“我們只她一個,能不慣著……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還是想想怎么把女兒救回來要緊。”
“你密語囡囡,要她從此時起把嘴巴閉緊,無論凡人官府如何審問,既不許承認,也不許否認……我會想辦法。”
狐貍定了定神,努力把亂了的心神拉回,最近他總是心神不定,數百年修行中,他鮮少有這般時候,總感覺要有大禍臨頭似的。
難道要應在女兒身上?
他們家似乎也沒有預言之類的天賦。
“走!”
無論如何,他現在實是不想也不敢同那道士見面,先避一避再說。
此時太陽東升。
霞光落下,整個朔月客棧的氣氛古怪至極。
無數人歡笑,無數人痛哭,有些人哭了且笑,有些人笑了又哭。
開封府的衙役陸續到了。
四個差點便遇害的女郎,被好生安置在客房里。
張龍趙虎四人各自帶著手下快馬加鞭接來了她們各自的親人,如今親人相聚,抱頭痛哭。
雖然開封府的人只請了這四家的人,可在東京城內外,又有什么消息能瞞得住?
何況是這等事!
那六個姑娘尸骨未寒,她們的親人猶在絕望中,恨不能將兇手剝皮抽筋,碎尸萬段。
親人們就是睡覺,也要睜著兩只眼睛,盯著外頭的消息,盯著開封府的動靜,絕不肯有片刻放松。
如今開封府一干衙役忽然向外跑,又有人去接那四位的親人,他們怎么可能還坐得住?
連夜爬起來就出了城。
一時間,朔月客棧,眾人云集。
其中一個老母親,人到五十才得一女,愛若至寶,孩子沒了后,她是硬生生哭瞎了一雙眼睛,夜路難走,是鄰居可憐她,一看不好追了上去,一路護持,好歹沒讓人出什么事。
“府尊,府尊……”
那邊活下來的姑娘們和親人團聚,這一頭永遠再難享天倫之樂的可憐人,靜靜地看著開封府上下人等,包拯,公孫策又一次感到肩頭被石頭壓得生疼,心里好似堵了一團棉花一般,說是很輕,偏偏讓人難受。
他們或許可以抓住犯人,可能做的,也只有這一點。
包拯心中怒急,猛地一拍桌案:“若不將此賊明正典刑,本府還有什么臉面做這開封府尹!”
他沉下心,轉頭問公孫先生:“余娉可是兇手?”
公孫策沉吟道:“義士歐陽雪道長,出口指認她,但是她始終不發一語。”
包拯皺眉:“四位女郎現在精神如何?她們有說什么?”
說到這個,公孫策到還稍有些寬慰:“雖然受到了些驚嚇,但到都沒有受到傷害,精神也還好,她們到是都說見過抓她們之人,那人容貌昳麗,神色高傲,卻與余娉面貌不符。”
包拯怔了下:“竟然如此?”
他心下驚異,自從坐在開封府尹的位置上,時常全年無休,斷案無數,包拯自認為生有一雙厲眼,昨夜因是在朔月客棧之內,而且他也有些其他考量,想晾一晾兇嫌,并未提審,但也去見過嫌犯。
當時他便認為,此事十有七八,與那余娉有關。
“我看余娉此人,眉宇間很有些戾氣,我從她眼中竟未看到半點對死者的同情憐憫,她似是有一股子天真的殘忍,絲毫都不覺得六位女郎慘死之事,是一件悲事。”
包拯搖頭,“我知道,無實證之前不該提前給一個姑娘定罪……罷了,咱們總要一步一步去查。”
說到這里,公孫策輕輕點頭,“我已經令府中根據這四位的描述,繪影圖形,現在應該也快得了。”
說話間,外面便鬧騰起來。
“你們不能帶走余娉,開什么玩笑?我都告訴過你們,我親耳聽到的,藥王莊的人就是兇手,他們的少主玉英姑娘,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你們這些當官的不去抓她,到盯著余娉這樣的弱女子,你們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沒有證據,憑什么抓人?歐陽雪?那個道士?他是藥王莊的走狗,他根本就是賊喊捉賊……”
展昭摸了下耳朵,實在對歐陽雪的好耐性,好脾氣深感佩服。
他師父晚年時也養好了脾氣,輕易不動怒,但遇見這樣的,最起碼也要讓他當個十天半月的啞巴,才能出氣。
包拯和公孫策對視一眼,齊齊推門而出,王朝,馬漢立時迎過來,苦笑道:“我們尊府尊之令,請余娉姑娘去開封府分辨此事,有歐陽道長首告,且余娉姑娘曾去朔月繡樓,有更夫為證,她的確有嫌疑……”
“余娉是來找我的。”
鄭宇厲聲道。
就在這時,開封府的文書捧了畫像過來。
“府尊,先生,小邢已經畫好了。”
鄭宇驟然轉頭,面色隱隱有些發紫,顯然是呼吸都開始不順暢,畫像一展開,他眼皮一抖,臉上似笑非笑:“玉英,是玉英,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他深吸了口氣,面上似喜似悲,上前一步將余娉護在身后,抬頭道:“如今罪證確鑿,府尊,諸位,還請你們盡快抓住玉英,給女郎們一個公道。”
包拯和公孫策面面相覷,展昭更是意外。
鄭宇伸手指剛剛從外面過來,翻窗進來的歐陽雪:“他便是藥王莊的人,先抓他!”
歐陽雪面上尚帶著一絲困倦,也不知他昨夜在何處睡了一陣,臉頰上還殘留了一點紅痕。
鄭宇緊緊握住余娉的胳膊,仿佛從她身上汲取無盡的勇氣:“畫像在此,很明顯,四位被抓的姑娘看到的兇犯正是玉英,你們還冷著做什么!”
歐陽雪此時才看到畫像,莫名道:“這么個野狐貍的畫像,你們圍著它作甚?”
眾人愕然。
展昭腦子里閃過他師父評價藥王莊的話,貌似藥王莊家規頗嚴才是,罵自家少主是野狐貍,該是什么罪名?
鄭宇卻好似沒想那么多,此時暴怒道:”你們少主玉英的畫像,你都敢胡說?可見平時狂妄。“
歐陽雪頭一次微愣,眨了眨眼,湊過去低頭看那幅畫,越看越莫名其妙,很是詫異,他指了指余娉:”這不就是那只野狐貍,你瞎了?”
他看鄭宇,面容古怪,“你眼睛有毛病?就這么只野狐貍,也敢說是我們家少主?當初管家是怎么看得家門,眼睛有病的也能出現在少主面前,萬一要是婚事成了,我們藥王莊豈不是要砸招牌?”
所有人都看得出,歐陽雪每一句話都發自肺腑。
鄭宇氣得發瘋:“到現在,你們還要狡辯——”
歐陽雪更是不耐煩,伸手一指余娉,余娉的頭臉登時變了個模樣,同畫像簡直一模一樣。
鄭宇愕然。
歐陽雪指著余娉:“你現在敢說,她是我家少主?”
鄭宇瞠目結舌,張了張嘴想說,這分明就是玉英的模樣,可他發現,自己哪怕愿意違背自己的良心,也不敢說,現在的余娉就是玉英,即便兩人的臉一模一樣,穿著打扮一模一樣,頭發首飾也一樣,可她不是玉英,任誰看也不會說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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