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鐵礦山的時候,已是深夜,栗蔚云回到山下的小鎮子上過了一夜,次日天明回城。
打馬離開鎮子約莫十來里路,見到路邊一個小村子的村頭圍了不少的人,擋住了去路,遠遠的便能夠聽到怒罵的聲音。
她駕馬到跟前的時候,從馬上朝人群中看,見到地上似乎蜷縮躺著一個人。周圍的百姓皆是對其怒罵踢打。
“我家男人好心的收留他,給你吃給你喝,你竟然偷東西,還打人。”
“這種人喪良心,肯定不得好報。”
“趕緊的滾出咱們村子,別再讓我們看見,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沒人性的東西,我那些飯喂山里的野狗,野狗還對我搖尾巴,給你吃,簡直是白瞎了。”
眾村民的七嘴八舌指罵踢打趕著,地上的人才慢慢的爬起來。
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青紫好幾塊,蓬亂的頭發遮面,看不清五官,卻是瞧見了額角出一片血跡。
“趕緊滾出我們村!”村民一邊罵一邊用力的推著。
那人似乎腿腳也受了傷,被村民這么一推,腿打軟,一頭又栽在了地上。
身后的村民又是補了兩腳,“快滾!”
那人再次顫顫巍巍的爬起身,此時栗蔚云才看清那人的面容,臉頰和嘴角青腫,鼻子還流著血,涂抹嘴巴四周皆是血跡。
即便如此的狼狽不堪,栗蔚云還是認出了此人,正是前日她在軍械坊中救下的那個流犯。
沒想到他真的活下來,而且離開了軍械坊淪落到這里,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
她頓了頓,然后對旁邊的村民道:“各位鄉親且手下留情,莫不要打死了自己白白背了罪,我正要去縣城,不如此人我帶著去見官。”
眾位村民都齊齊的看向了她,見到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長相俊俏,騎著高頭大馬,看著像是城里頭的人家。
“那更好,就該去見官,將這樣的人給關起來坐牢去,忘恩負義的東西。”
那人也抬頭朝她看來,頓時目光清亮,是認出她來了。
“這位小爺,此人力氣大的很,你可得注意。”一位村民好心的提醒。
立即又一個村民道:“給綁起來。”說著便叫身邊一個孩子回家去拿麻繩。
半盞茶的工夫,孩子將麻繩拿來,村民立即的將此人五花大綁,還留著一段繩子遞給栗蔚云。
“這位小爺,到縣城還有些路程,你可小心。”
“無妨,他綁起來了,也跑不掉。”
“多謝小爺了,一定讓官府好好的懲治懲治這惡人。”
“嗯,各位鄉親放心。”她將繩索拴在了馬上,打馬離開,自始至終此人一個字未吐。
因為此人腿腳不便,馬也只是慢行。
離開了村子后,她瞥了眼此人問:“你叫什么。”
他抬頭看著馬背上的栗蔚云,然后又垂下頭去,聲音有些沙啞:“宗登。”
“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宗登沉默了須臾回道:“我是裝死被運出了軍械坊,在他們將我投江時候悄悄逃跑的。”
“因為什么被流放到此。”
這次宗登沉默了許久,沒有回答。
看來是難以啟齒。
“你知道我將你送到官府后,你會怎樣嗎?”
宗登還是沒有開口。流犯私逃被抓捕,結果只有一條那就是死,甚至還會連累自己的親人。
栗蔚云見他目光微縮,有些害怕,繼續道:“如果你想活命的話,就老老實實的回答我的問題,我或許會放你一馬。”
宗登咽了咽喉嚨,低聲垂頭道:“與家嫂……”后面的話他自己也沒有臉面說下去。
這中事情,不說下去,栗蔚云也能夠猜得到。違背倫常,敗壞風化,怕是鬧的不小,難怪會被判流刑。
兩人沉默了一陣,走了一段路后,栗蔚云再次的道:“傍晚估計才能入城,不如就將你知道的關于軍械坊事情全部與我說一遍,或許能夠救你自己一命。”
宗登不知面前的姑娘是什么身份,但她既然是去查軍械坊的軍械造假,肯定是官府的人,她說這話的意思,就是讓自己將功補過?
心中這樣的猜想,他也就沒有隱瞞的將軍械坊內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和和盤托出。
栗蔚云此時才知道軍械坊造假不是從一年多前開始的,而是在兩年前宗登被流放到軍械坊以前便已經開始造假。只是那時候的數量非常少,且都是一些槍頭、箭鏃之類,不容易被察覺。
只是這一年來才出現了軍刀軍劍等大件這種兵器制假。
除此之外栗蔚云還知道了另外一件她未聽說過得事。
“兩年前軍械坊有過一次大火,燒死幾十人?”
“我也是聽說,那時我還沒到軍械坊,不知道是真是假。”
“燒死的都是什么人?”
“不清楚,軍械坊內人雜亂,沒有誰知道的。”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著,到了虞縣城門口已經是傍晚,栗蔚云取下短刀割斷宗登身上的繩索。
宗登詫異的看著她,以為她是要放了他,感謝還沒說出口,栗蔚云便道:“我是不想這樣綁著你進城。”
“你不怕我跑了?”
栗蔚云瞥了眼他的腿腳,走了這么遠的路,腿本就受傷,此刻怕是路走是咬牙走的,還怎么跑?
“你跑的過我的馬嘛?而且你敢跑,我就敢殺了你。”栗蔚云威脅道,毫無半點玩笑之意。
宗登也的確是被驚住,看了眼她手中的短刀,想到前日面前的姑娘只身潛入軍械坊而沒有被發現,必然是會功夫,自己真的是沒機會跑。
他跟在栗蔚云馬一側進城,到了同泰客棧所在的街道時,她指了指客棧,道:“進去,找一個叫趙濱的公子,將你與我說的軍械坊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與他聽,他會安排你,留你性命。”
宗登朝遠處的客棧看了眼,不解的問:“趙公子何人?”
“你找到他就知道了。”
宗登半信半疑朝同泰客棧去,栗蔚云一直看著宗登進了客棧。
等了片刻,見到趙濱從客棧內走出來,朝她的方向看,準備過來。她便確定了宗登沒有耍詭計,調轉馬頭策馬離開。趙濱追了幾步,見追不上,便折身回去。
栗蔚云回到小院的時候,天已經擦黑,小院的門關著,她伸手將門剛推開,黑豆從里面竄出來,直接撲在她的身上,伸著舌頭舔她的臉頰,她怕癢忍不住的笑出聲來,立即的擋開黑豆。
然后拍了幾下黑豆,讓它從自己身上下去,跨進了院子,正看到秦安從堂屋內走出來,臉色暗沉,目光卻清亮有神,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好似如釋重負的長舒了一口氣。
“你今日怎么回來了?”栗蔚云隨手關上院門朝堂屋內走去。
剛走了幾步見到起秦安身后的小西,正跪在堂屋,抬手似乎在抹淚。
她頓了下步子后走到了門前廊下。
“出了什么事?”她也收起了笑容沉靜的問。
“你昨夜去哪兒了?”
“鐵礦山。本來是去查鐵礦山大監與軍械坊之間勾結之事,卻意外的有了一個收獲,對了,我還有事情想詢問你。”
“我不是說了,你做什么要提前和我商量的嗎?”
他聲音清冷,帶著責怪的口吻。栗蔚云愣了,她準備和他說這一趟的收獲,他卻在糾纏有沒有提前和他商量,為此不高興。
“這事情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又不需要什么周密的部署,只是去查個情況而已。”
“怎么就不可以商量?”秦安聲音更加冷硬幾分。
她忽然覺得秦安有點無理取鬧,什么事情都要先和他商量,必須得到他的同意?這有些太霸道了吧?就算現在她身份是孟青楊留下來幫他的境安軍士兵,也不能夠事事都聽他安排,她還有自己的目的。
她也不想和秦安爭辯,冷淡的道:“那你說說商量什么?如果我做的不足,明日我按照你的計劃再去探查一次。”
“我……”秦安被她噎住,他說的商量根本就不是計劃的內容,而是去與不去,誰去的問題。
鐵礦山那么偏僻那么遠,她一個姑娘夜探鐵礦山,他是擔心她有危險。就算她要去,至少他們一起去。
怎么現在從她口中說出來,這件事情就變成了他在怪她行事不周全,有欠妥的意思了?
“栗姑娘,公子找了你一夜一天,還跑了……”
“閉嘴!”秦安呵斥一聲。
小西立即的住口垂著頭,不敢再開口。
栗蔚云看著面前的秦安,如此近距離才看清他眼中的紅血絲,這一夜一天都沒有休息,擔心她安危而尋她?
“你尋我做什么?要查軍械坊的事情必然是要出去,難免會一兩日不回來,說不定以后會遇到什么緊要的事情三五日不回呢。”她跨步走近堂屋。
秦安張了下口想反駁,忽然卻沒有合適的理由。當初將她留下來就是用了查軍械坊事情的借口,現在她一心撲在這件事情上,根本沒有任何的錯處。
他緊跟一步進門。
小西可憐兮兮的看著他,他微微的皺眉,揮了下手,小西忙道謝爬了起來,跑了出去。
兩人在堂屋內坐下,不約而同的都沉默不說話。
堂屋內的氣氛一下子冷凝起來,連黑豆都感受到氣氛的壓抑,嗯嗯唧唧的耷拉腦袋出去。堂屋內只有燭火在一下一下的跳動。
“兩年前軍械坊一起大火燒死幾十人,你可知道?”栗蔚云先開口打破堂屋內沉重的氛圍。
小西也端著茶水進來,奉了茶后,看著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好,自覺地退了出去,在門前的廊下抱著黑豆玩。
“嗯!我知道。”
“因為什么起火,燒死的是什么人知道嗎?”
“似乎是因為澆鑄房內有幾個工匠不小心打翻了火盆,一時之間大火彌漫,許多人前往撲火,火勢無法控制,救火的人也都被燒死在澆鑄房內,燒死的有十幾個流犯,剩下的都是征調的各地工匠。”
說完他又詫異的看了眼栗蔚云:“你懷疑這起事背后有他因?”
“我沒有任何證據,只是今日得知一個消息,軍械坊應該是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兵器制假了。”她將宗登說的事情和秦安復述一遍,“所以我懷疑會不會也是一起殺人滅口。”
“你這么說,我到是也有些懷疑了。”他沉思了片刻,“此事當初是軍械坊全權負責,縣衙沒有插手,所以事情我并不清楚,我讓舅父暗中查一下。”
兩個人談論起正事,均是一本正經滔滔不絕,就事論事,剛剛不愉快的氣氛也漸漸的散去。
“接下倆你要做什么?”在彼此的談話快要結束的時候,秦安主動的問。
既然凡事她不愿意主動的說,那么他就主動的問,至少知道她的計劃和步驟,若是她真的三兩天不回來,或者是有什么危險,他也知道去哪里尋她,不會像這次一樣像個無頭蒼蠅。
他將城內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沒有見到她,以為她去了軍械坊,連夜奔到軍械坊找不到人,擔心她遇到了危險、遇到不測,回來后還鬧的不開心。
栗蔚云看出他的心思,也沒有瞞著他,直言道:“那個宗登我已經送給了胥王,鐵礦山的事情也有必要暗中給胥王遞個消息,讓他知道大監馬河手里的賬冊是個有力地證據之一。”
“朝廷派來查此案的人應該過幾日就到了,先看情況再決定下一步要怎么做,這幾日我會盯著胥王那邊有沒有什么進展。”
秦安聽她這么說,暫時只是和胥王那邊的實情,不會再去做什么危險的事情,也就放心了。
次日,栗蔚云將信給小西,讓小西去同泰客棧送信給趙濱。
趙濱剛從客房走到大堂再次的接到了伙計送來的一封信,信封上還是只有一條江,他已知道是那個江邊遇到的姑娘送來的,轉身便上了樓。
胥王拆開信,里面依舊是一張圖,途中是一座山,一個山洞,山洞門口有兩個人,一個胖男人,面前有一箱金銀珠寶和一本書,而對面的瘦男人面前是一堆石頭。
“應該是鐵礦山了。”趙濱道,“胖男人應該是鐵礦山的監管官員,瘦子應該是軍械坊的官員,這是指鐵礦山與軍械坊之間的交易。”
胥王琢磨了一陣道:“不全是。”
趙濱和水珠沒有想明白,一致的看向胥王:“還有什么?”
“如果只是交易,我們要查并不難,無需還畫了這么一幅圖送來。軍械坊趕制軍械,鐵礦石的用量必然大增,和軍械坊產出的兵器量有出入,軍械坊是想用金銀來封鐵礦山監督官員的口,銷毀賬目,但是這賬目目前還完好的在監督官員的手中。”
“收了錢不辦事?”趙濱有些不解,這還是他見過最大膽的貪墨官員。
“其中緣由我也猜不道。”
水珠看著圖,略帶抱怨的口吻道:“那姑娘寫出來不就成了,看的也清楚明白,畫了這圖,若是猜錯了,豈不是誤了大事?就算那姑娘不識字,她身邊也有識字的。”
趙濱也有些不解,本來幾句話可以說清楚的事情,偏偏畫圖讓人猜。
“那姑娘雖然言談舉止灑脫不似普通閨閣女子,但瞧著應該是讀過書的。”
“那直接寫成字不就成了,還賣這等關子。”
趙濱想不透對方用意,圖雖然直觀,但終究沒有文字寫出來的縝密,難道他看走眼,那姑娘不識字?
“字?”胥王喃喃的念叨,看著手中的圖,的確一個字都沒有,信封上也不著墨一字。
既然引他來虞縣查此事,就算人不方便露面,信上連字也不透露。
是怕信落入他人之手,字被認出來,招致禍端?
或者,是怕他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