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不羈的笑容僵了下,慢慢的收起,面色沉了下去,手中擺弄的山核桃動作也慢了下來,最后停下,輕輕地放回手邊的盤中。
栗蔚云見他神色黯然哀傷,低聲道:“你本皇子出身,無辜受累,并無任何罪過。如今新皇登基,當年把持朝政的徐氏一黨已經日暮西山,若是胥王愿意為你求情,對于你一個背后無母族助益無權無勢的皇弟,陛下會廣施恩澤。”
在她看來,那個人最是喜歡玩這樣的一套手段。
對李家趕盡殺絕,卻保留她父親的爵位,對她恨之入骨卻追加謚號,甚至那傷殘的腿也美其名曰為救畏罪自殺的她而受傷,給朝臣,給天下百姓一個仁慈恩重的帝王形象。
就連當年弒兄逼父奪位,也被他冠冕堂皇的用勤王鋤奸大義之詞矯飾。
他會毫不留情的殺了穎王闔府,滅了留王一黨,但是對于對他地位毫無威脅的親王卻會網開一面,甚至施恩。
秦安幼年被流放,在他眼中就是一個依附于他,毫無反抗之力的皇弟,他自然也不會吝嗇施一點恩惠。
秦安卻是冷淡的看著她許久,才開口低沉的道:“離不離開,已經沒有多大的區別了。”
頓了好一會兒,他繼續的補充道:“人都不在了。”
栗蔚云靜靜的看著他低落的情緒,沒有再多言。
十年間父皇母妃都不在人世,母族也只剩下虞縣的這幾個人,那些所謂的兄弟,也不過是薄情寡義之徒,毫無半分手足情義。
堂屋內的氣氛有些壓抑,此時忽然院門被推開,小西帶著黑豆進來。
跨進堂屋門檻,瞧見兩人表情凝重,不知道因為何事,便小聲地對秦安道:“小姐已經回府,沒有胡鬧。”
秦安淡淡的嗯了聲,小西更是覺得怪異,立在一旁不敢再多說話。
黑豆似乎也感覺氣氛不對,灰溜溜的轉身出了堂屋,趴在門檻外。
栗蔚云先開了口問:“羅小姐也是官家小姐出身,這幾次的相見,倒是讓我很意外,毫無半點官家小姐的品行,羅大人對其沒有管教嗎?”
且不說和別的官家小姐相比,就是與修縣的沈琴想比,也是毫無可比性。
秦安見話題轉開,心情也稍稍的輕松一些,回道:“她并非羅大人親生女兒。”
栗蔚云感到意外,就算不是親女也不該對之放縱的不聞不問,且不說羅小姐在外會敗壞他的名聲,影響他的官聲,就是隨便撿來的一個人,既然認作女兒,也斷然不會讓其這般飛揚跋扈名聲掃地。
秦安繼續道:“她是羅大人仇人之女。”
看出了栗蔚云更加的疑惑不解,他解釋道:“當年羅大人赴京趕考被同年相害,因科舉舞弊罪及三代不得參加科舉,其父因羞愧郁郁而終,不久母親也病逝。他到京中各個衙門去申冤,最后冤情昭雪,同年入獄,因罪大惡極,亂了朝廷科舉,全家被流放虞縣。”
“三年后,羅大人科舉及第,恰逢虞縣知縣調任,他便補了這個缺。說來也巧,他到任的時候,那同年剛離世,妻子又染惡疾。其原配夫人見襁褓中的女嬰無辜可憐,便收養。”
“收養羅小姐后數年其原配無所出,抑郁成疾,最后病逝,他對羅小姐更加的不喜。續弦雖然是個溫柔賢惠的夫人,但是羅小姐必定不是親生,甚至不是羅大人骨肉,也只是冠冕堂皇的照拂一二罷了。所以才養成羅小姐現在的性子。”
“羅小姐可知自己身世?”
“不知,她一直認為是羅大人娶了續弦生了個弟弟,所以才不喜歡她。”
栗蔚云聽到此,覺得這羅小姐身世倒是有幾分可憐,父輩恩怨,無辜受牽連。
然,羅大人的所為也無可厚非,能夠將仇人女兒養大,對于他來說,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自然做不到如待親生女兒一般去教養。
“我瞧著依照羅小姐的性子,今日的事情并不能夠讓她放棄,恐怕后面還是要糾纏的。”
秦安點點頭,和羅小姐也算是自幼相識,他自然清楚羅小姐的性情。糾纏他已經幾年了都沒有放棄,何況她認定他沒有娶栗蔚云,自然是不會就這么算了的。后面指不定還要鬧出什么事情來。
“要么你干脆嫁給我算了。”他抬頭賊兮兮的笑著對栗蔚云道。
栗蔚云愣了下,抬眸瞧見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這恐怕就是他平素去畫舫和那些姑娘調笑時候的模樣吧?說的話也都是不正經的調侃。
竟然對她用這種態度,開這種玩笑,街上他的無禮,她還沒追究呢!
她隨手抓了一把山核桃打過去。
“滾!”她怒喝。
秦安沒有接,也沒有躲,而是立即的伸手擋住頭臉,山核桃顆顆砸中手臂和胸口。
“栗姑娘,我是認真……”話沒有說完,迎面幾顆山核桃再次的襲來。
他忙伸手去擋,還是被其中一顆砸中了額頭,疼的他齜牙咧嘴的叫了聲。
“反正你在修縣也是沒人敢娶的,我這么英俊瀟灑,文武雙全的兒郎愿意娶你,栗館主和栗夫人肯定萬般同意的。”
栗蔚云冷哼一聲,萬般同意?
栗母最初是中意他,但是現在可是滿腦子都是高景圭,在她面前都把高景圭夸上了天,這次來信,還在信中稱贊高景圭。就連一向對此事不怎么發表意見的栗父都忍不住的稱頌高景圭是個不錯的兒郎。
“我阿爹阿娘看上的是高大少爺!”
“高景圭?”秦安愣了一瞬,又忽然笑了,“你喜歡他?”
栗蔚云沒有回答,高景圭此人總的來說還算是不錯的兒郎,至少他在桑山之戰和諾木原之戰的時候,能夠挺身而出,受傷也毫無退縮,是個錚錚的男兒,這一點還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不喜歡。”見她不回答,秦安樂呵的道,“我猜想你也不會喜歡他,你還是喜歡心底純善,敢愛敢恨,鐵骨柔情那種兒郎。”
栗蔚云斜了他一眼,好似很了解她一樣。
“高景圭雖不能說城府多深,但是心思絕對不簡單,接近你可是目的不純,栗館主和栗夫人恐怕是被蒙騙了,但是我想你還是看的清的,所以不會喜歡他。”
“喜不喜歡他與你何干?”
“當然有關系。”秦安一邊揉著被打傷的額頭,一邊理直氣壯地道,“我可是下了決心要娶你的。當然不能夠讓你喜歡別人了。”
栗蔚云見手邊的核桃被用完,拿起盤子朝他打去。
秦安立即的手中接住,翻看了下沒有破損,放到一旁桌上。
“你個惡毒的小娘子,竟然用這個打我。”
“你再胡言亂語,我割了你的舌頭。”
“你又打不過我,說什么大話呢!”
“你……”栗蔚云毫不客氣的沖他出手。
秦安立即的跳到了椅子上,然后翻身躲到椅子后面,栗蔚云剛要追過去,秦安便躥出了堂屋跑到院子中。
栗蔚云追到院子里,對秦安毫不留情的攻去,秦安也并沒有相讓。
十來招后,栗蔚云便被秦安給擒住,手中的短刀被對方抵在了她的脖頸處。
“你這樣的功夫,怎么能夠殺的了他。”聲音輕柔卻又含著幾分冷森。
栗蔚云頓時如電擊,猛然的側頭看著秦安,他正雙目溫柔的看著她,帶著無盡的疼溺和憐惜。
她整個人瞬間僵硬的忘記了動作,只是驚愕萬分的盯著他看。
她漸漸地從秦安的眼眸中看到了那一絲的歡愉,繼而是充斥雙眸,甚至眼角眉梢和整個面容得狂喜,幾乎沒一個神經都在歡呼。
她忽然意識到剛剛他故意在她毫無準備之下冒出的一句話,原來是在試探她。
他一直都在懷疑她。
回過神,她立即掩飾的冷笑道:“我這功夫,十個羅小姐也殺的了。”她用力的想要掙脫,秦安卻是緊緊的鉗制她,短刀也被他強行的搶了過去。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他輕聲耳語道,“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成了栗蔚云,雖然你這副皮囊再無以前的痕跡,但是你所有的喜惡和習慣都沒變,你的性子沒變,你骨子里的一些東西沒變。”
“你瘋言瘋語什么,魔怔了?放開我!”她怒斥。
秦安自嘲的苦笑,貼著她的耳際繼續道:“你瞞得過天下人,你瞞不過我,你已經不止一次暴露了你的身份,以后還是小心些。”
栗蔚云繼續的掙扎,秦安這次沒有堅持,松開了手臂。
栗蔚云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短刀,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罵道:“瘋子!”怒氣沖沖的出門去。
秦安愣了下,回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須臾,嘴角笑的更開。
“我是瘋子,你也是瘋子。”
門前的小西看到最后看的糊涂了,自己公子被罵了還這么由衷的開心,不僅開心,還自己又罵了一遍自己。
“公子,栗姑娘好像很生氣。”他走上前提醒道。
栗姑娘可不是平常喜歡和公子打情罵俏的那些姑娘,那些姑娘生氣也多半是裝出來,為了博自家公子關心,而栗姑娘生氣那可是真的生氣,那是要打人動刀子的。
自家公子不會是分不清情況吧?
秦安瞥了眼小西道:“你家公子沒瞎,看得出來她生氣。”
“那公子你還這么高興?”
“你不懂!”
小西撇撇嘴,嘀咕道:“若是栗姑娘生氣回耿州了,公子你就別高興了。”
秦安想了下點點頭,還是在笑。
“走,帶你去吃頓好的。”
小西驚得愣了神,公子莫不是剛剛被山核桃打壞了腦袋吧?
將栗姑娘惹怒了,他自己卻這么的高興?
“公子,栗姑娘……”
“不去是吧?黑豆,走!”秦安立即叫上黑豆朝外走。
小西愣了下立即的跟上去:“去去去,好久沒大吃大喝了。”
栗蔚云離開小院后,駕馬奔到了城西上次秦安帶著她過來的地方。
此時河對面樹下幾個孩子正在嬉鬧,旁邊一棵樹下的老黃牛正在休息。
她下了馬,蹲在了河邊。
剛剛秦安的話還在她的耳邊響起,他說的那么自信堅定,不再似以往帶著幾分懷疑。
他眼神中的那份肯定,讓她隱隱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去動搖他的想法和認知。
她覺的有些不可思議,即便秦安懷疑她的身份,也不該認為她就是李桑榆。她如今身上已經毫無半點李桑榆的痕跡,就連胥王都沒有察覺,他怎么會如此的肯定?
他不知道李桑榆已經在宮廷大火中化為一具焦尸了嗎?
她望著河水中的自己的面容,心緒久久不能平復。
本以為自己已經很努力的在偽裝自己,即便是暴露幾個看似那么不合理的言行舉止,因為頂著崇拜李桑榆的這個名頭,不會招致懷疑,畢竟她的這副身骨已經毫無前世的痕跡。
沒想到最后這一切都被秦安給拆穿。
他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懷疑她是李桑榆?
她盤腿在河邊坐下,想了許多最近自己的言行失當之處,她總覺得這一切用栗蔚云的身份都是可以解釋通的。
她索性仰面躺在了河邊,閉上眼睛沉思。
既然秦安已經認出來,想再扭轉他的認知怕是很困難,希望對后面的事情不要有任何的影響。
她在河邊躺了許久,直到聽到河對面的孩子歡呼雀躍的叫著要回家了,她才坐起身,此時日已西斜。
起身解開拴在樹上的馬韁準備回城,從城中的方向緩慢地駛過來一架牛拉的板車,車前的橫椽上坐著一個老頭,板車里做著一老一少兩個婦人。
少婦人驚訝地問:“嬸子,我可不信,葛郎中給人瞧病不行的,怎么可能醫好。”
“怎么還不信呢!這人都睜眼了還能假的?”
“若燒成那樣還能睜眼,莫不是還魂了?”
栗蔚云聽的心里頭咯噔一下,這說的怎么與她有幾分像?
她朝幾人仔細打量了下,的確是當地的農夫農婦。
她不禁也豎起耳朵仔細的聽她們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