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須臾,一個公子又開口道:“沈公子,聽說沈大人要調回京來,是不是?”
沈瑟淡笑道:“是,下個月回京。”
“沈大人這兩年在西北邊陲那窮鄉僻壤的小縣城也是受了苦。”
沈瑟依舊是淡然的道:“雖條件不及京城,但也是為陛下安一方百姓,怎敢言苦。”
沉默了片刻,另一公子道:“明年開春就要下場了,你們準備如何了?”
“哎!我被父親逼的現在看到書就頭大,明年我肯定是名落孫山了,要看你們了。”
“我不行,估計和你一樣再等三年。”
“我也是玄之又玄,我覺得沈公子和廖公子肯定能金榜題名。”一位公子拍了拍身邊言語溫和的公子。
“那是,他們兩人可是枕書而眠,我們哪能比,來年必然高中。”
栗蔚云再次的看向那個被稱為廖公子的背影。京城中的勛爵世家,姓廖的只有宣國公,這位廖公子的年紀應該是宣國公府幾位小公子之一。
幾個年輕人隨后便聊起了京城中的一些吃喝玩樂之事,栗蔚云也沒有聽下去的興致,便結賬起身離開。
剛離開座位,忽然屏風后一人也起身走出來,與她撞上。她抬頭望去,正是那位廖公子。
“抱歉。”廖公子歉意的笑道。
“無礙!”她揉了下肩頭,準備離開。
忽然旁邊一人嘲笑道:“怎么這種小子也來溶月樓了?”
栗蔚云朝那位說話的紫衣公子冷淡的瞥了眼,卻意外見到其身旁正一臉詫異的盯著她看的沈瑟,想必是認出她來了。
她禮貌性的點頭笑了下,轉身離開。
紫衣公子被栗蔚云的笑弄的有些糊涂,回頭看著身邊還在發怔的沈瑟問:“沈公子,你認識?”
沈瑟回過神來笑道:“有幾分面熟而已。”
“不過小子長的挺好看的,跟個姑娘似的。”
赤衣公子立即取笑道:“人家就是個姑娘。”
“你怎么知道?”
“面容、身段、聲音,哪一點都像。”
紫衣公子冷笑道:“呵!果然是花街去多了,就是不一樣。”
“滾你的,自年頭國喪到這會子我都沒沾那種地方了。”
“你還學好了?”
兩個人在拌嘴,廖公子和沈瑟卻均是朝樓梯口望去,此時栗蔚云已經下樓,不見身影。
離開溶月樓,栗蔚云心中想著怎么才能夠不被懷疑而打聽到李家之人的消息。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不自覺的走到了將軍府附近。
她停下了步子,看著前面的街道,轉兩個彎就是將軍府。
這條路走的太熟悉了,下意識中竟然過來了。
她遲疑了許久,還是邁著步子朝將軍府走去。
門前的街道冷冷清清,只有寥寥幾個行人,兩旁樹木落葉也許久沒人清掃。
她走到將軍府門前,朱紅的府門上,蓋著印戳的醒目封條交疊。
她站在門前,凝視緊閉的朱門許久。
曾經這里也是門庭若市,如今卻只有秋風枯葉滿地。
想著曾經生活在這里的每一個人,他們現在或是已經不在,或是不知身在何處。
許久,她覺得自己雙腿站的都有些麻木,眼睛望的有些干澀,微微的垂頭出了口氣,轉頭朝將軍府一側的小巷子方向望去,那里可以通向將軍府后面角門。
此時恰巧另一側有馬車駛過來,她直接朝小巷子疾步走去,步入巷子中,馬車也從巷子外駛過。
她沿著巷子,七拐八繞的來到了將軍府偏角門。推了下,門從里面落鎖。
她瞥了眼府墻,比栗府的墻高了不少。借這巷子里的墻壁,還是輕松的翻上了墻頭,跳了進去。
入目皆是一片荒涼,花草樹木枯敗,落葉滿地,青石小徑上鋪了厚厚一層。
她沿著小徑穿過后花園,熟門熟路的來到了父親母親的院子。
院門緊閉,門上一層浮塵,并結了細細的蛛網。
推門進去,院子中母親最愛的幾株海棠已經枯死,廊檐下的燈籠被風雨侵蝕的褪了色并且殘破。
門窗的絹紗上也鋪滿浮塵,甚至有落葉被卷到窗臺上回廊里。
房間內已經被搬空,只剩下幾樣大件難以搬動的家具,落滿了灰塵。
小時候她總是會賴在這里,賴在母親的懷中,現在卻什么都沒剩下。
從院子離開之后,她去了父親的書房,房間內依然空空如也。
在府中走了一圈,看著如今落魄如荒村野院的將軍府,想到這里曾經走過的人,心中一陣酸澀,強忍的淚還是落了下來。
白日西斜,她踏出自己的小院子朝偏角門走去,經過后花園水榭外,聽到里面有動靜。
她頓住步子細聽,響動還在。
進府來小半日,連一只貓狗都沒有瞧見,這兒怎么還有動靜?
她好奇的走到窗戶前朝里望了眼。
落瞞浮塵的地板上有凌亂的小腳丫印,是個孩子。
“里面是不是有人?”她輕聲問。
水榭內沒有聲音,甚至連剛剛的響動都沒了。
“不回話,我進去了。”她走到門前,輕輕地推開一條門縫,透過縫隙朝里看,并未見到人影,而地上小腳丫卻通向左邊門后。
她推開右側的門,忽然一根木棍迎面襲來。
她一把抓住,也順勢看清了面前孩子的模樣,整個人如遭雷擊。
孩子不過六七歲,瘦瘦小小,一身臟污舊衣,赤著腳丫,滿臉的塵土,一雙眼睛透著兇狠的光瞪著她,好似深夜中的惡狼幽綠的眼睛。
她愣神之際,那孩子撲上來抽出她腰間的短刀朝她刺來。
她回過神,躲閃了下身子,一把抓住孩子的手腕。
孩子見攻擊不成,低頭抓著她的手臂趴上去狠狠的咬了下去。
孩子全身戰栗,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好似要將她的手臂咬下一塊肉來。
她疼的咬緊了牙,眼淚都溢了出來。
“銷兒。”她忍著疼低聲的喚了句。
孩子愣了下,牙齒的力道也減了許多。
“銷兒。”她再次輕輕地喚了句。
孩子才慢慢的松開口,抬頭愣神的看著她,一雙眼睛充滿了震驚和疑問。
她蹲下身,伸手輕柔地撫著孩子瘦小的臉頰,淚流的更加洶涌,一把將孩子抱在懷中。
“銷兒。”她將孩子摟的更緊,撫著他瘦弱的脊背,情緒無法自控,失聲哭了起來。
“銷兒,真的是你。”
懷中的孩子也慢慢的摟著她的脖頸,趴在她的肩頭哭,哭的更加大聲。好似被遺棄受盡委屈沒人疼愛的棄兒,此刻終于找到了父母親人。
良久,她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擦干了眼淚,松開了懷中的孩子,看著他一身狼狽不堪的模樣,輕輕地抓了一遍他的小小的身體,沒見到他有一絲的異樣,確定身上沒有受傷,才稍稍的松了口氣。
“你怎么在這兒?這兒不能進來的,你知不知道。”
孩子抹著眼淚看著她,點點頭,目光也變的柔和清亮。
她一把將孩子抱到旁邊還殘留的一把舊木椅上,一邊幫他拍打腳底的灰塵一邊問:“你怎么進來的?”
孩子依舊是盯著她看,不發一字。
栗蔚云拿出了錦帕幫他擦拭淚水和臉上的灰塵,溫柔的道:“姑姑不是壞人,不會傷害你,你告訴姑姑,你怎么會在這兒。”
“姑姑?”孩子眸子閃爍了幾下,露出了幾分疑惑。
無論曾經她多么的疼愛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多么的粘著她,但是現在對于面前的孩子來說,她就是個陌生人。
栗蔚云笑著道:“是,你以后可以喊我姑姑。”
孩子盯著她的臉看了許久,似乎在尋找他熟悉的那張容顏。
許久,孩子才道:“我從后花園的狗洞里爬進來的。”
栗蔚云想起來,后花園中的確有個很大的狗洞,以前面前的孩子還和府中那些小僮鉆過一回偷跑出去,被長兄得知后,還挨了手板。
“你現在住在哪兒?”
他身為將軍府的嫡長孫,長兄的嫡長子,那個人怎么可能輕易的放過他。
他多半是被罰沒為奴,如今私跑出來,若是主家追究起來,必然連累將軍府其他的女眷和孩子。
“長樂街安泰坊。”孩子已經對她放下了最初的戒備,乖巧的回道。
安泰坊與此只隔了一條街,坊中除了宣國公府,其他中低官員或者富商的府邸比較多,也會有許多的小門小戶的人家。
“哪個府上?”
“夏園。”
栗蔚云并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朝中姓夏的高官倒是有一位,但并不住在安泰坊。怕孩子會抵觸她也沒有再多問。
“天晚了,姑姑送你回去可好?”她撫著孩子的小臉心疼的道。
看著他現在瘦弱的身子,兩條胳膊像竹竿一樣,連鞋子都沒有,不知道在夏園受了怎樣的虐待。
她也正想看看夏園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家,找個機會將銷兒救出來。
銷兒低垂著頭,看著自己赤著的雙腳,咬了咬唇,不情愿的點了點頭。
栗蔚云的心更是被戳痛。
她再次的將銷兒摟進了懷中。
“銷兒,姑姑會想辦法救你的。”
銷兒抬頭看著她,低聲道:“我餓了,可以先吃東西再回去嗎?”
栗蔚云低頭看著孩子渴求的眼神,心中陣陣的抽痛。
“嗯。”
她見銷兒赤足,便背著他,也從狗洞鉆了出去,然后在附近找了個飯莊,點了許多銷兒以前喜歡吃的東西,看著孩子大口的吞咽,好似一兩天沒吃東西一般,不禁眼眶熱了一圈。
“慢點吃。”
銷兒抬頭看著她,笑了下道:“姑姑,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吃這些?”
“姑姑猜的,好吃嗎?”
“嗯。”
“那就多吃點。”她給銷兒夾了菜,看著孩子吃完。
飯后,她順道給銷兒買了一雙鞋。此時已經接近日落時分,她按照銷兒所指的路帶著她來到了夏園。
她本以為能夠買下銷兒的人家,即便不是高官也是富商,可最后她在巷子深處見到夏園只是一個普通的小院子。
門前的匾額上夏園二字筆法很是奇特,看不出是哪一派的書法,但是二字卻卻如一雙嗜血的眼睛在直直的盯著進出往來的人。
她剛準備敲門,門從里面打開,走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廝,瞧見她愣了下,低眸看到銷兒立即的皺起眉頭,語氣不善的斥責:“你又跑出去,我看要把你拴起來才行。”一把拉過銷兒便朝院內拽。
銷兒腿短步子小,差點栽在地上,生生的被小廝拎了起來,疼的銷兒叫出了聲。
栗蔚云看著銷兒纖細的胳膊,不禁心疼,一把抓住了小廝的手臂。
“他還是個孩子,你動作輕一些。”
小廝回頭瞥了眼她,冷聲道:“關你何事,走走走!”說著便去關門,栗蔚云一把撐住院門。
“孩子迷了路,我好心的送回來,你這樣是不是太無禮了?”
“你知道這孩子是誰嗎?趕緊走,別惹事。”說著推了她一把,要關門。
栗蔚云卻是撐著門未讓,此時里面傳來一個冰冷而熟悉的聲音。
“是銷兒回來了?”
栗蔚云朝里面看了眼,沖著大門的假山后面轉過來一人。
栗蔚云愣怔的看著面前的年輕人,一身青衣,頭發簡單的挽在腦后,額前鬢角略顯凌亂,一張白皙棱角分明的臉,卻冷的如寒冰一般,雙眸深不見底,讓整個人看起來周身都散著陰森寒氣。
他手指間正摩挲一顆石子。
夏園的主人竟然是他!
銷兒怎么會在他這兒?
正震驚愣神,旁邊的小廝躬身稟道:“先生,這位少年前來鬧事。”
栗蔚云瞪了眼小廝,然后對青衣年輕人道:“鬧事不敢,不過是見到孩子迷路給送回來,卻遭到驅趕,理論兩句罷了。”
青衣年輕人冷眼看向銷兒,銷兒垂頭咬唇死死的摳著手指。
忽然青衣年輕人手中的石子彈出,直直的打在銷兒的小腿上,銷兒身子一傾摔倒在地,疼的立即哭了起來。
栗蔚云心疼,放在門上的手緊了緊,忍著要沖上去將銷兒抱起來的沖動,冷冷的看著青衣年輕人。
“不過一個孩子,即便教訓,也無需下這么重的手。”
青衣年輕人陰冷的眸子瞥了她一眼,冷冷的對銷兒命令:“跪到明早日出,明天不許吃飯。若下次再敢私自跑出去,鞭打。”
栗蔚云心顫了顫,看著地上銷兒哭著可憐的跪直身子,她手掌緊握成拳。
“他不過一個孩子,何須如此重罰?”
青衣年輕人看都沒看她一眼,轉身再次的繞過院中的假山離開。
小廝此時也過來一把將她推出門去,嘭的一聲將院門關上。
隔著院門,她還能清晰的聽到銷兒的哭聲,好似一根刺扎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