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嘈之音如烈風驟雨,襲卷整個奉賢樓,每個人的心弦緊繃,甚至忍不住身子微縮。
栗蔚云微微的閉上雙目,她看到了西北戰場的曠野上數十萬大軍廝殺,刀光劍影,聽到戰鼓雷雷,馬嘶人吼。
須臾,琴音陡轉,如星夜萬馬追敵,奔馳間,只有耳邊的風在呼嘯。
又是一陣急切弦音,漸漸琴音由緊張轉的歡騰,熱鬧如街市,如萬人鼓掌歡呼。最后琴音才慢慢的平靜下來。
栗蔚云久久的沉靜在琴音之中,良久才回過神來。
似乎所有人都如她一般沉浸琴音之中。
“這都能睡著?”是誰喊了一嗓子,所有人才如夢初醒。
展二郎冷呵一聲道:“也讓你們聽聽什么叫做琴曲。別整日都是一些靡靡之音。人都聽廢了。”
“這話不對。”立即有人反駁,“雖然如此大氣磅礴之曲不錯,但是他人曲調并非靡靡之音,只是曲風不同,別人的更加悅心養性而已。曲調不同其意境不同,聽著感觸不同,作用不同。”
“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但是悅心養性多了,是不是人會頹廢?”
“這怎么說?”
“期期艾艾的,跟個小媳婦似的。”
“展二公子,你這話過分了,自古樂乃興國立邦……”
“興國立邦靠的不是這種靡音。”展二郎打斷對方的話。
他最煩的就是這些文人,動不動就扯出一大堆的古人圣賢之乎者也的狗屁大道理。欺負他讀書少呢?和這些文人耍嘴皮子,他可不是對手。
對方又辯解兩句,展二郎根本不搭理,沖著周圍的人道:“本公子可不是來附庸風雅的,只是讓你們換換口味,洗洗耳朵,振奮一下你們精神。”說完哈哈哈大笑起來“你們且說,我這曲子彈的如何?與廖九公子相比,可差?”
眾人面面相覷一陣,俄頃,有人開口對展二郎的曲調開始點評。褒揚之聲極少,挑剔的聲音不僅多,且言語還犀利。顯然這些人是故意挑刺,對展二郎剛剛的狂傲不滿。
栗蔚云雖然對琴曲所學不深,但是剛剛那首曲子她卻非常熟悉,她曾經也為將士們彈過無數遍。
聽到下面大堂上的文人帶著偏見不中肯的點評,她抬頭看了眼對面的水珠。
她面沉如水,眉頭微鎖,眼波閃動的透過輕紗簾子定在展二郎的身上。
展二郎對于這些文人的故意挑刺不悅,正在爭論。二樓三樓的看客也都發出質疑之聲。特別那兩個位子上的姑娘對于展二郎指責廖九公子氣惱,也在嚷嚷指責。
整個奉賢樓,真正為展二郎說話的人少之又少。
她站起身走到欄桿邊,掀起輕紗簾子,高聲沖下面的主臺上展二郎問:“展二公子所奏,是不是多年前西戎進犯,陛下為境安軍將士們所譜寫的《萬軍入陣曲》?”
展二公子抬頭朝她看來,一位粉面桃腮的……少年?
不對,這聲音是個姑娘。
眾人也都好奇的朝栗蔚云望去,頓時也面露疑色。這少年長的可真好看。
廖九公子幾人瞧見她均是詫異。
“不是昨日溶月樓撞見的姑娘嗎?”昨日的赤衣公子驚訝的道。
沈瑟也吃驚,在京城遇到栗家姑娘已經意外了,今日竟然在奉賢樓的風雅會遇見。
她可是修縣十里八鄉人人皆知的惡女,且不說品行如何。書都沒讀過幾本,斗大的字都認不了幾個。這里哪是她能來的地方?
而且她竟然是坐在了二樓主位,那是全樓視線最好的位子。前幾個月父親家書中提到栗家姑娘入境安軍,他本想蘇明妍的事情應該結束了,怎么現在人到了京城?
這幾個月是發生了什么?
沈瑟正胡思亂想間。展二郎笑著對栗蔚云回道:“正是!姑娘聽說?”聲音洪亮。
栗蔚云笑道:“聽過,還學過呢,展二公子的琴曲很是振奮人心,曲調無誤,轉合之處把握的很精準。”
“哈哈哈,知音,知音啊!”
此時臺下對剛剛展二郎曲子各種挑剔,甚至認為曲子譜寫的不足等人此時也都閉口了。甚至帶著一絲不安。
展二郎彈的竟然是陛下所譜寫的曲子?還親自為境安軍將士入陣殺敵所彈過。
剛剛他們對曲子的點評挑剔,豈不是對陛下的指摘?
個個都懊惱,怎么都沒有聽出來這是《萬軍入陣曲》?回想,自己平日也不怎么聽這種曲子,哪里知道?就算以前聽過也都不記得。
“姑娘一看就是非凡女子,姑娘哪個府上的,我怎么以前沒有瞧見過。”展二郎也注意到對方所處的位子全樓最好,出身非富即貴,他卻沒有聽說京城有哪個府上姑娘如此豪爽。
以前倒是有過,只是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今日得見,忍不下心中好奇。
“非京城人。”
展二郎頓時明白了,多半是西北邊境人。
“幸會!”
栗蔚云也回了一禮。
展二郎朝旁邊的樓梯瞥了眼,便上樓來。
坐在栗蔚云同側邊角的一個隔間內,一位年近而立的清貴男子問進來的小廝:“那姑娘何人?”
“不知,但那個位子是胥王府定下的,里面只有兩位姑娘,另一位是胥王身邊的女侍衛水珠姑娘。”
“胥王府?”男子沉吟一聲,沉思了下嘴角玩味一笑。
“少主知道何人了?”坐在一旁的青衣男子問。
“不知。”
“那少主笑是何意?”
“對胥王另眼看待的姑娘感興趣。”
青衣男子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此時展二郎已經上樓來到了栗蔚云的隔間,輕敲了下屏風人也跟著進來了。
剛進來,整個人就愣住了,目光落在了另一側水珠的身上。
瞠目結舌了好一陣才支吾的道一句:“水姑娘也在呀?”
水珠起身來拱手施禮:“見過展將軍。”
展二郎忙回禮:“水姑娘。”然后才怔怔的看向栗蔚云,“姑娘是胥王府的人?”
“不是,不過是暫時居住胥王府,今日有幸和水姑娘前來奉賢樓,沒成想遇見展二公子,榮幸之至。”
“在下也是。”
雙方坐了下來,此時下面的風雅會也立即借著這個機會忽略展二郎的事情,草草的進入了下一項棋藝的切磋。
隔間內栗蔚云三人沉默一陣,展二郎有些許的局促,剛剛在大堂內的疏狂灑脫全然收斂起來,反而像個怕生的孩子。
“在下冒昧,不知姑娘芳名。”展二郎稍稍放松了些許問。
“栗蔚云。”
“栗姑娘,姑娘怎么知曉這首《萬軍入陣曲》,而且還知道來歷。”
這首曲子雖然是陛下所譜,但是也只有軍中常奏,樓中這么多的讀書人都不熟悉,這姑娘知曉,還的確讓他感到意外。
其實,栗蔚云與展二郎也不算陌生,因為同是武將世家,李展兩家往來頻繁,他們也算自幼相識。曾經展二郎也到境安軍中磨練一年左右,因為兩人年紀相當,關系最好,只是后來展二郎隨父兄前往東南,往來少一些。
她看了眼水珠,笑著對展二郎回道:“因為我是境安軍的士兵,自然熟悉此曲。”
“你是境安軍士兵?”展二郎吃驚的看著她,又帶著些許的激動。
“是。”
“我回京便聽說了虞縣軍械坊的事情,說境安軍也有將士出手查此事,想必是姑娘了。”
栗蔚云淺笑了下,其實這件事情她也沒有幫上多大的忙。
展二郎與栗蔚云言語之時,水珠一直在旁邊沉默著,時不時的看一眼大堂主臺,時不時的又看一眼展二郎。
展二郎的目光也多次的瞥向水珠。
栗蔚云看的出兩個人還是相互有情的,但是當年這份感情為何會結束她還真的有一點的好奇。只是這種事情,她也不便去問。
臺下的棋藝切磋進行了一半,忽然聽到有人提到了榮王。
他們三人都以為是榮王也過來了,便大堂看去,并不見榮王其人,二樓三樓也沒有瞧見身影,這時才聽明白下面人的說話。
“今日若是榮王在,肯定要拉著你們切磋一遍。榮王可是棋癡。”
展二郎道:“聽說虞縣條件艱苦,榮王在那挨了一個月剛回京后就病倒了,就連昨日陛下召見都無法面圣。胥王的身體怕是更吃不消,不知回京后是否好些?”
栗蔚云盯著展二郎的目光仔細的看了眼。他這是故意如此說的吧?他不可能不知道榮王真正病倒的原因?
榮王一直都是明哲保身,所以才會在京城只領幾個閑差。
這次陛下委以重任,又是這等關乎大周社稷之事,他內心的那一點熱血讓他無法再裝糊涂下去。
軍械坊后面的事情她因為身在憲州參與的不多,聽胥王和水珠說,榮王在關鍵時刻手段雷厲才將此案推動了一大步,這次立了大功。回京那個人必然會對其褒獎賞賜,同時也會心存懷疑。
他自然要稱病,從而打消那個人的疑心。
“胥王一路緩車慢行回京,現在身體好了許多。”
“那最好。”
展二郎倒是與她說了不少的話,與水珠似乎是故意的避開不言語。水珠安靜的坐在一旁,展二郎也意識到彼此如此有些尷尬,特別是對于水珠。在棋藝切磋快結束的時候便找借口先離開了。
走出屏風,隔壁的一個公子也跟著走出來和他打招呼,還少不了幾句調侃,只是玩笑之語,完全沒有了風雅會開始前的嘲諷。
展二郎走下樓,水珠不自覺的朝大堂望去,看著展二郎朝樓門外走去。
大堂內的人瞧見了展二郎從樓上下來,也無最初的擠兌揶揄。雖然琴藝上依舊是廖九公子摘冠,也都不再輕視展二郎。
展二郎離開奉賢樓后,隔壁的一個公子探過頭來。
“兩位姑娘好。”年輕的公子一臉笑嘻嘻,像個頑皮的孩子。
栗蔚云并不認識,水珠也是一臉的陌生。
公子直接到了栗蔚云的身邊坐下,笑容深深的問:“兩位姑娘是胥王府上的?”
“公子是?”栗蔚云問。
“我叫秦敏瀾。”
秦姓敏字輩,比胥王晚一個輩分。
水珠聽過此人,起身施了一禮:“世子安好。”然后對栗蔚云介紹道,“濮陽王世子。”
栗蔚云腦海中對于濮陽王沒有太多的記憶,只聽說過是個風流成性的人,家里姬妾一個接一個納,女兒生了一大堆,兒子卻只有一位。
她也起身施禮。
秦敏瀾立即嘿嘿的擺手道:“不必要客氣。剛剛失禮聽到幾句兩位姑娘和展二公子的對話。”
說罷,他又立即的擺手搖頭鄭重其事的道:“我可不是故意偷聽的,只因為兩個位子相距太近了。”
水珠和栗蔚云笑笑表示并不介意,他們也沒有說什么不可對人說的事情。
“從姑娘的說話間便覺得姑娘非同一般,是京城那些嬌柔的貴女比不了的,不知可否交個朋友?”
栗蔚云有些懵然。
這個濮陽王世子也太隨意了吧?就這么的要和別人交朋友?
和濮陽王一個德行?
她笑笑道:“世子抬愛,蔚云不敢。”
“蔚云?你叫蔚云。”秦敏瀾帶著幾分激動的道。
栗蔚云心中更是有些不喜。看了眼大堂主臺上,此時的琴藝切磋也已經結束了。她笑著道:“蔚云還有他事,不便多留,要告辭了,望世子見諒。”
栗蔚云歉意的躬身一禮,然后退了一步轉撩起紗簾繞過屏風離開。
水珠見此也跟著栗蔚云離開。
秦敏瀾失望的嘆了口氣,趴在樓臺上看著栗蔚云下樓從大堂出去。
隔壁位子的幾個公子也走了過來,其中一個調侃的道:“這姑娘跟本不給你世子的面子,竟然直接拒絕你的示好。”
另一個笑道:“這姑娘還是個厲害的,聽聽剛剛和展二公子的對話,言語客氣禮讓,其實也是傲氣的。從武的姑娘好像都這么的拒人千里之外,一點都沒有咱們京城的姑娘溫柔。”
“可不是,要么蕭咸怎么不應展家姑娘的婚事?還不是覺得習武人家女兒粗枝大葉,一言不合甚至動刀動槍,多嚇人。”
秦敏瀾嘆了口氣,下巴朝下面努了努:“蕭公子上臺了。”
幾個公子的目光被吸引了過去。
二樓三樓的姑娘又歡呼了起來。
栗蔚云此時已經坐在了回胥王府的馬車上。
“因為濮陽王言語魯莽而不高興?”水珠問。
她輕笑的搖了搖頭。
秦敏瀾無禮,她不搭理就好。她現在是心中掛念銷兒,被罰跪一夜,今日又不許進食,他本就瘦弱,身體哪里經得起?不知怎么樣了。